〔二〕

转眼到了元宵佳节,洛阳城内比春节还要热闹十分。从正月十四一直到正月十六,圣上特许“放夜”,晚间宵禁解除,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灯彩,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笙歌箫鼓,长吟高唱。神都天街,花灯焰火交相辉映,流光溢彩;洛水碧波,龙船画舫桨声灯影,蜿蜒不绝。更有歌舞百戏,奇术异能,粼粼相切,乐音喧杂十余里,通宵达旦。

沫儿如同野孩子,看旱船,追画舫,猜灯谜,尝美食,忙得不亦乐乎。文清往年看过花灯,本不觉得新奇,却在沫儿的情绪带动下如同第一次看到一般,跟着不知疲倦地乱窜。婉娘也不去管他们,只交代不要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两日过去,文清和沫儿终于累坏了。正月十六这日,已经日上三竿,两人尚未起床,直到被婉娘掀了被子,才不情愿地下楼坐在中堂愣怔。

婉娘端了一碗元宵,优雅地品着,看到两人哈欠连天,道:“俗话说,小十五大十六。今日比昨日前日更热闹呢。东西南北三个街市有威风排鼓大赛,你俩不去看看?”

沫儿闭着眼睛,道:“我要睡觉。”

婉娘道:“那我和三哥去看热闹,你和文清就看家好了。”

沫儿一听,瞬间来了精神:“我不要看家,我也去。”

黄三正在仔细地擦拭他的花草叶片,抬头看了一眼,摆手称不去。

那盆花草是上次婉娘和柳中平讨要回来的,原本放在祥云客栈宝儿的房间里。婉娘虽然不加解释,可是沫儿总觉得,这盆花草和香木有什么关系。

黄三经常对着这盆花草面无表情地发呆,无喜无悲,甚至像以前哑时一样,说话都是打手势,一句都不肯出声,但照料这盆花草却极为精细。浇水、修剪,天气稍有不适,便将其移至暖房,若有太阳出来,又会连忙搬出放在窗台上。

黄三将每个叶片都擦得干干净净,搬了花盆出去了。沫儿不安,低声抱怨道:“婉娘,你干吗要将这盆草抱回来?故意让三哥伤心。”

婉娘道:“你要是将它毁了,他就不伤心了?”

文清吃了一惊道:“它真……是香木?”

婉娘悠悠道:“叫香木也可以,但是此香木非彼香木。”元镇想借宝儿之身让香木还魂,提前在宝儿的房间里放置了香木新发的枝芽,不料因为婉娘的玉鱼儿,驱魂咒失去了作用,香木的魂魄根本依附不上。后原株又被沫儿毁掉,这株新芽已与普通花草没什么两样。

沫儿担忧道:“它不会重新变成人吧?”

婉娘笑道:“傻小子,从植物修到人形,比……其他的更要难上十分。当日香木是机缘巧合,接受了多年的香火,才有了足够的灵力。在我们这里,它就没这个福分啦。”

文清道:“但愿三哥真正放下此事,开开心心的。”

文清沫儿早就收拾停当,只等婉娘,却听门外一阵敲门声。沫儿抱怨道:“大节气的,谁还这么不消停!”

文清开了门,见原来是那日做彩灯的胡哥,连忙让了进来。

婉娘匆忙从楼上下来,笑道:“胡先生新年好!沫儿快斟茶。”

胡哥看着文清和沫儿笑了笑,局促道:“不用了,刚喝了茶来的。”

婉娘道:“今日元宵节,胡先生不去看灯,来榭里可是有急事?”

胡哥嘿嘿笑了几声,羞羞赧赧道:“我年前来定了一款香粉,不知婉娘做好了没?”

沫儿暗想,坏了,这些日忙宝儿的事,早就将这个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前日看到他,虽然想起来了,但是两人回来也忘了对婉娘提起。

谁知婉娘眼珠一转,笑道:“已经做好了,这是第一款,再过些天,胡先生来取第二款。文清,将货架上面的匣子取下来。”

胡哥激动不已,慌忙站起来帮文清拿匣子。婉娘从中取出一个圆肚青瓶,打开嗅了嗅,转手递给胡哥。

胡哥眉开眼笑,朝婉娘连连打了几个揖,拿着香粉喜滋滋地告辞了。

沫儿看着他走远,回头鄙夷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哼,狗眼看人低!”

婉娘正整理匣子,道:“胡说八道!”

文清见沫儿的话说重了,连忙劝道:“沫儿别生气。怎么啦?”

沫儿道:“人家定的香粉没做就是没做,你干吗用普通的紫粉骗人?”

婉娘无辜道:“谁说是紫粉?以前装的是紫粉,如今不是了。”沫儿无法证实,鼻子皱起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文清好奇道:“婉娘,这个胡先生要求什么样的香粉,怎么还有第一款第二款?”

婉娘抿嘴笑道:“第一款第二款是我的分法。”

沫儿更加狐疑,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的?”

婉娘换上了一双黑色牛皮小靴,一边左右欣赏,一边道:“他叫胡十一,住在城东邙岭,种植着一片竹园。”

闻香榭的香粉价格昂贵,这胡先生不像是个有钱人。贫苦人家花费一年的收成来定一款香粉,可有点奇怪。沫儿追问道:“他要香粉干什么?”

婉娘今日穿了一件黑丝红锦薄棉胡服,腰系玄色米字刺绣腰带,配上刚换上的黑色牛皮小靴,甚是端庄大气。她自恋地转了一个圈儿,得意道:“走吧,威风排鼓已经开始了——男人买香粉,当然是送给女人。”

沫儿嘟囔道:“这还用你说?肯定是送个小朵姑娘的。”

※※※

走出大门,锣鼓声已经响彻云天。沫儿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吵,而且还不如去看花灯、买零食有趣,便捂了耳朵拉着文清东钻西窜,跑到旁边的街上买糖葫芦去了。

两人吃着糖葫芦,慢慢溜达着回家。这条街叫做天正街,与定鼎天街并行,街道稍窄,人也少些。除了各家店铺挂出的花灯,全是卖零食和小玩意儿的摊点,游客多是儿童和年轻人。

沫儿吃了一个豆沙馅儿的,便与文清换核桃仁的品尝。看到前面一对年轻男女拿了一只小老鼠灯笼,不由得羡慕起来,便追着看。

那男子二十多岁,穿了一件十分俗气的暗花团福蓝色锦纹长袍,腰间手上叮叮当当地带着玉佩、玉眢和硕大的银戒指,长得高高瘦瘦,脖子总是不自觉地朝前探出,一双细长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看起来仿佛受了惊吓惊魂未定一般。他手里提着灯笼,笑嘻嘻道:“小朵姑娘,好不容易进城来玩,你不要总皱着眉头。”

小朵低着头,道:“张公子,我还要帮爹爹干活,还是先回去吧。”

沫儿见是小朵,有心问问他们的老鼠灯在哪里买的,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只见前面一处卖面具摊位前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朝这边张望,一见小朵抬头,连忙将头上戴个福娃娃面具,却是今早来取香粉的胡十一。

张公子急道:“小朵姑娘,你若是不满意在下可以明说,我会改。”

小朵一顿脚,道:“张公子你误会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今天好多活还没做,我爹爹会骂我的。”

张公子长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今天约你出来,已经和伯父说过了,他同意的。”也不管小朵吃不吃,跑去旁边买了一包新炒的板栗,热切地道:“你尝尝这个。”

小朵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张公子,我不饿。”

张公子强行将板栗塞到小朵手里,道:“你好歹吃些东西。”

小朵默默地接过来,沉闷地低着头走过,对周围的红火热闹视而不见。

戴了面具的胡十一不远不近地跟着。沫儿看得好玩,偷偷道:“文清,胡先生肯定是想找小朵姑娘,我们来帮他一把好不好?”

文清踌躇道:“这样不好吧?”

沫儿哂道:“又不要你出面。”飞快跑到前面另一家买面具的摊位前,不由分说买了两个小猴子面具,和文清戴上。

张公子又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站住,十分热心地要给小朵买一盒胭脂。小朵推让良久,张公子却十分固执,还不住大声吆喝:“掌柜的,给我来盒最贵的!”引来路人侧目。小朵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等候。

沫儿趁张公子正在与老板讨价还价之际,跑到小朵身旁低声道:“小朵姑娘,胡先生就在你后面。”小朵还未反应过来,沫儿已经跑了。

胡十一站在街对面,不时朝这边偷窥。沫儿一蹦一跳地走过去,作了一个揖道:“胡先生好,小朵姑娘请你过去。”

胡十一一愣,结巴道:“她……看到我了?”回头一看,正看见小朵朝这边张望,连忙摘了面具,尴尬地走了过去。

小朵红了眼圈,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胡十一未及答话,张公子买了胭脂,一边走一边回头抱怨:“一文钱都不肯便宜!大过年的,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走到小朵身边打开盒子,却喜滋滋道:“上好的胭脂,只要五文钱!瞧,这个颜色配你的脸色正好!”

小朵神态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打断张公子的话道:“这位是……我家邻居胡哥。”

张公子这才发现旁边站着的胡十一,慌忙合了盒子,极其热情地道:“原来是东山邙岭的胡哥,早就听说过,听说您的竹编、扎制花灯的手艺很好,什么时候给我编几个花篮?”眼睛朝旁边满脸通红的小朵一溜,故作神秘道:“我想送给小朵姑娘。”又连忙紧追一句:“工钱可要优惠些哦。”

胡十一还了一礼,道:“张公子说笑了。编个花篮而已,一会儿工夫,不收您工钱的。”

张公子双眼生辉,叫道:“真的?那可说定了!小朵姑娘做个见证,不能反悔。我明日就去取。”

小朵哭笑不得,微微叹了口气,道:“张公子,不如你先回去,我和胡哥去选一些好的竹条,好给你做篮子。”

张公子大喜,道:“那好那好。”作了一个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回来腆着脸道:“啊呀,我这专程来陪小朵姑娘呢……”

小朵强压住不高兴,强笑道:“张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胡哥答应免费编篮子,可得赶紧。”

张公子吸溜着嘴唇,眼睛飞快地转动,谄媚道:“胡哥最讲信誉,不会不认账的。”

小朵终于忍不住,怒道:“你不走我走了!”

张公子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绕着小朵转了一圈,但马上想到小朵是为了给自己省钱,不由得更加体贴,恭维道:“小朵姑娘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那你小心,不要弄伤了手,我明天再去看你……”

小朵恨不得一巴掌挥过去,打得他永不出现在自己面前。

沫儿和文清戴着面具站在玩具摊位前,偷偷观察三人的动静,看到张公子招人厌恶,就在后面吐舌头做鬼脸。

张公子终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小朵低着头,脸儿通红,对着胡十一,不知说些什么。胡十一迟疑片刻,道:“张公子他……”

小朵跺脚叫道:“别提他!”扭身便走。

胡十一尴尬住嘴,默默地相随着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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