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逼问

现场陷入一种尴尬的氛围, 里头喊叫的人沸反盈天,但围观的人却各个噤若寒蝉。

庄良玉就静静看着这些人哭闹,萧钦竹想从人群中走进来, 她微微摇头,止住他的脚步。

此时此刻, 萧钦竹公然带兵出现已经落人口舌,若是在站到她身边来, 怕是要被不少人指指点点。

“你所叫嚷的这些皆是有名无实,若是追究下去,给你个诬告的罪名,你觉得你的儿子日后在邻里乡亲面前还能抬起头来吗?”

“你威胁我!”

庄良玉不以为意, 看向妇人身后已经开始瑟缩的其他人:“我只是在告诉你以及你身后之人利害关系。”

“做事情要想清楚后果,不要被人当枪使。”

“你当我们没读过书都是傻子吗!我们是不识字, 但好歹有个良心!你乱写书, 祸害的是所有人!”妇人身后一位老头颤巍巍说道,疾言厉色, 痛心疾首。

庄良玉咦了一声,困惑道:“尔等既然不识字也不读书,又是如何看懂了书, 按照书里的方法耕作?”

老头哼了一声:“自然口口相传!”

“您又如何知晓别人告诉你的就是对的?”

老头语塞, 那妇人又冲上前来,喊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蛇蝎心肠?邻里相亲相互帮助,才不会欺骗!大家今年都吃不饱饭!”

庄良玉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 这些人以为胜利在望,甚至是有机会, 又往前一扑一扑地叫喊, 哪怕有镇北军将士挡着也难以拦得住, 好像不给庄良玉添点彩誓不罢休一般。

一直站在人群外的萧钦竹蹙起眉头,可又想起方才庄良玉的眼神,只能忍住。又命人去催,时时刻刻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你们看得哪本书?听了哪本书的方法?”

“你问我们?你自己写的你不知道吗!”老头敲着拐棍怒不可遏。

“老人家。”庄良玉微微一笑,“鄙人到目前写过的书无数,仅《开物记》一书便有五卷,更别提寻常时候写的手札,您不说清楚我错在哪里,万一今后有人跟您一样走了错误的路,我这不是就真成‘祸害’了?”

可这群人哪里能说得出个一二三来?

本就是见隔壁村因着有庄家指点,收成一年比一年高,见了眼馋。旁人吹两句风,给点好处,这就眼巴巴跟着上来找人麻烦,就像讹点好处回去。

“这样吧,老人家,您说说您家的地在何处,庄某亲自去看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可还有补救的措施。若是真的往年勉强能吃饱饭的地换了耕作方式便让一家人揭不开锅了,那看来,庄某真是错得离谱。”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可放在这些人眼里便如同蛇蝎恶魔。一个女子,怎能不畏惧这种阵仗?

庄良玉仿佛对这些人的胆怯一无所知,又走上前两步,轻声问道:“老人家,您说可好?”

“就是!让庄先生跟着去看!她要是乱写,又如何能做得了国子监的祭酒?教书育人岂不是就成了误人子弟?”

“就是就是!我们这么多人做见证,老人家你直说便是!”

洛川郡主抱臂冷笑一声:“他有什么胆子‘直说’?左右不过是来讹人而已,支支吾吾言语不详,平白来辱人名声!”

“你!你信口喷人!”

洛川郡主脾气大,吊起眉梢,眉眼间尽是嘲讽:“既然你说自己说的是真话,那你就说出来到底是哪本书,说不出是什么书就说你的地。庄良玉要是感在本郡主面前误人子弟,本郡主第一个上书让她从国子监滚蛋走人!”

“就——”

“就什么?”

“就是那样的书!”

老头慌乱之间抬手指向用来张贴学子文章告示的榜单。群青论坛的目的在于要将学子文章传阅四海,故而在张榜之时便出了样书。上百本样书用线固定在桌上,供来来往往的人随意翻看。

不仅国子监门前支了这样的书摊,西都城中还有几处地方都支了同样的告示榜和摊子,有些颇有名气的跟翰林院有往来的书斋,这时也已经拿到了第一批赶制出来的新书。

这老头的话一出,先前学子中看庄良玉不顺眼的,甚至还起哄的人立时安静了。

这书——

这书根本就不是庄良玉写的啊!

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的闪过尴尬,这——就是不知是谁的文章这样倒霉,竟然摊上这样的事。

庄良玉再次问道:“您确定是那样的书?”

“就是!俺们村里的先生从城里回去,说有人张榜,将书摆出来随意看。他就是看了书才回去告诉我们的!”

庄良玉颔首,转头叫国子监中的书童:“去将国子监去年在群青论坛上刊选文章的书拿出来,涉及农耕的共有十三本书,编号为甲七、甲九,乙二到乙五,丙一到丙四,丙七到丙九。在第十七书库的五排、七排、九排。”

干脆利落的声音再度震惊全场,任谁也想不到庄良玉竟然会对国子监的书库和书籍这般如数家珍,了若指掌。

越是说得多,这些人便越是露怯。

被老头点出来的那个村里先生更是梗着脖子说:“没错!就是从摊子上翻到的书!”

可——

他当真连这些书都不曾见过。

……

此时,人群外突然有几名士兵小步急速跑来,站定到萧钦竹跟前,低声耳语。

萧钦竹的神色越来越阴沉,他的目光看向被围在正中的村民,又虚虚扫过围观的众人,心下已然对幕后主使有了判断。

负责西都城治安的京城警备司终于姗姗来迟,一到便乱哄哄地想要重开镇北军管控的秩序。

萧钦竹抬手便擎住京城警备司的元帅,握着对方肩膀的手仿佛铁钳,哪怕隔着布甲也让人疼得皱起眉头。

“刘将军稍安勿躁。”

刘将军面色不虞,眼神落到肩头:“萧将军这是何意?”

萧钦竹只是再次沉声重复:“稍安勿躁。”

尔后松手,疼得这位刘将军揉了揉自己的肩头。但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让手下围在外头,听镇北军的指挥安排。

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萧钦竹这个将军,几乎要成为大雍目前官阶最高的将军了!

很快,国子监的书童从书库里将书抱出来,按照庄良玉的要求摆在临时扛出来的桌子上。

庄良玉孑然立在桌后,对众人说道:“在场识字者众多,也叫您村子里的先生看一看,到底是不是这些书。”

庄良玉的神色太过坦然,冷冷清清的,瞧得人心里打鼓。

“老人家,您的地里,种的都是什么?”

这村头识字的先生不敢上前,还嘴硬着说自己看过之后便不记得了。说庄良玉现在是强人所难。

“你这样对待读书人,是要遭报应的!”

庄良玉的神情堪称冷漠:“如果都是信口开河,连自己看过、学过什么都能撒谎的人,应当也愧为读书人。怕是连书页不耻于被这种人所读。”

此时,已然是庄良玉的气势压制全场,国子监门里门外怕是围了上千人,但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在这里喧哗。

老头不肯说,妇人支支吾吾只知道哭,村里的教书先生在怒骂,一时之间,场面极其滑稽。

眼下天色已黑,庄良玉便命人点上灯,照得这里灯火通明,起初来看热闹的人也觉得无趣,走了许多。至于剩下的人——

庄良玉视线扫过,将这些人的面孔记了个七七八八。

人群之外,又一个穿着镇北军衣服的小兵跑来,在萧钦竹耳边耳语过后,立刻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庄良玉跟前。

将方才同萧钦竹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而这时,萧钦竹也拿到了这些人的户籍与账目。

他自人群中走出,将这些调查来的东西全部递给庄良玉。

庄良玉接过之后,草草翻看,快速浏览上面所写的数字。

“尔等来自除萍乡,宋坨村。乡志记载,宋坨村农耕以麦为主,顺德十二年,宋坨村麦子的总产量有四十万斤,而顺德十一年,宋坨村的麦子总产量为三十八万斤。今年圣上因举国灾情,特意免除了农耕赋税。”

“倒让庄某有些好奇,怎的除了赋税,又加了总产,各位乡亲父老竟然还吃不饱肚子了?”

来闹事的宋坨村村民,立时脸全都白了,冷汗涔涔,胆子小一些的,直接开始跪地喊饶命了。

庄良玉仿佛听不到这些人的告饶,继续说道:“庄某无见识,不懂在大雍物价并未出现明显波动的情况下,诸位是如何收了更多粮食反而还吃不饱饭了呢?多出来的粮食去了哪里?”

庄良玉越说,这个话题便显得愈发恐怖起来。

粮食去了哪里?

她刻意将单纯的诬告拔高,免了这些被人指使的贪婪村民受刑罚,还用扣大帽的方式催着京内府衙去找幕后主使。

对于一个农业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粮食、盐和铁。吃不饱饭便容易生民乱。以粮食为引子,足以让不少人战战兢兢自顾不暇一段时间。

起初还觉得庄良玉是故弄玄虚的京城警备司刘将军立时慌了神,这顶帽子扣下来别说京府衙内要遭殃,连他这个小兵头都吃不了兜着走。

哪里还有不耐烦的姿态,手忙脚乱地让手下士兵将这里围起来,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庄良玉踱步道:“除萍乡距离西都城不到三十里,春夏以麦为主,此时刚刚收获的作物应当是粟米、高粱。根据除萍乡的乡志记载,这两样作物的产量今年也有所增长。庄某愚钝,不懂各位是如何到了您所说的卖儿鬻女,食不果腹的地步?”

宋坨村的教书先生和方才哭嚎的老头已经撑不住了,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就要给庄良玉磕头——

庄良玉却快走两步,直接扶住了老头,强硬地让他直起身。萧钦竹不用庄良玉使眼色,便直接将人拎起来站好。

可这老头脚软得根本站不住了,萧钦竹也不嫌弃,就静静地拎着他,让他想跪地求饶都不能。

“或许是只有您家今年收成不好?”

庄良玉眼神纯善,语气天真的问道。

老头已经被吓怕了,哪里还顾得上庄良玉在说些什么,忙不迭点头,“是、是!大人说的是!”

庄良玉“嘶”了一声,蹙起眉头,似是觉得事情有些难办。围观人群中,有暗中观察的人瞧瞧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样就能将人拿捏住了。

就在他准备回去禀报时——

庄良玉恍然大悟般说道:“既然您家里收成格外不好,无论这篇文章是不是出自庄某之手,于情于理都该分忧解难。这就启程去宋坨村瞧瞧看,到底生了怎样的田害,竟害得一家人到了要卖儿鬻女的境地!”

庄良玉说得义愤填膺,可听的人成了面如死灰。

第105节

“这就安排宋坨村的乡亲们在京中酒楼委屈一晚,明日一早,启程宋坨村。到底看看是粮仓里生了硕鼠,还是田地里生了害虫。”

夜空浩瀚,星斗稀疏。

硕鼠盈盈,百姓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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