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一早,婉娘称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儿换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锦缎流云纹胡服,一头青丝用银质束发冠简单扎起,上面插着支梅花银簪,略施薄粉,轻点朱唇,端庄大方又不失俏丽。但腰上通常挂玉佩的地方,却不合时宜地挂了一把三寸来长的暗黄牛角梳子,甚为扎眼。

沫儿道:“哪有腰里挂个梳子的?真难看。”

婉娘收拾着欢宜香,道:“你懂什么,这可是近来新兴的行当。”

文清道:“哦,对了,我在街上也看到过,有些女子腰里挂个梳子,捧着个妆奁匣子,站在街上等人,听说叫做美妆师。”

大唐妆扮之风盛行,对衣着搭配、傅粉施朱甚为讲究,慢慢竟有人专门指导爱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据每人皮肤、脸型对服装搭配、妆容发型提出意见。不过能请得动美妆师的,都是家境殷实富裕的人家。

闻香榭经营胭脂水粉,做美妆师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将匣子理好,差沫儿抱上,又带了些胭脂、花黄等物,三人便出了门。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与雪儿布庄的铜驼坊一路之隔。过了雪儿布庄继续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于其他高门大户的朱雀铜门,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凡家外表极其普通,大门上红漆脱落,木质开裂,两旁挂着两盏已经褪了色的红纱灯笼。

沫儿上前敲了门,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仆人探头出来,道:“请问找谁?”

沫儿看看婉娘,正要说话,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儿。”回头一眼,小安刚巧也来了。

旺福慌忙打开门,笑道:“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请进。”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却给了沫儿一个白眼。

原来刚才三人经过雪儿布庄,刚好给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儿告了假,急急地赶过来。

二胖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了出来,惊喜道:“你们来啦,快请进。”领着三人进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显混乱,墙壁陈旧,装饰简单,虽然干净,但略显简陋。院子当中种着几株高大笔挺的桐树,旁边种花草的地方被开辟成了菜园子,几畦大白菜正长得旺盛,周围插上了干葛针作为栅栏。一群鸡鸭悠闲地晒着太阳,“咯咯”、“嘎嘎”的叫声为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小安拉过二胖,小声道:“你娘怎么样了?”

二胖咬着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安道:“你别急,婉娘来了,肯定有办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气。香粉我已经做好送来了,请王二小姐请夫人出来吧。”

二胖惊喜道:“真的?”接着脸现难色,低头道:“我娘她……她不肯见人。”

小安自告奋勇道:“我去劝劝。”

几人在中堂落了座,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茶水喝得沫儿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看这样子,徐氏那日得婉娘开解,虽然去了寻死之心,但心中还是抛舍不开。二胖眼里泪珠儿打转,呜咽道:“多谢婉娘了,要不你告诉我这些香粉怎么个用法,我转交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锭,羞愧道:“暂时只有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这个连本都顾不上,可这是我的心意,务必请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辞,接过银锭放入荷包,道:“这种香粉用法特殊,需面授才行。不如我去劝劝夫人吧。”说罢径自走到旁边门口,高声叫道:“闻香榭美妆师听闻夫人年轻时英气逼人,特来求见。”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文清和沫儿不好跟进去,只在门口候着。

出乎意料,徐氏并非病怏怏躺在**,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个小凳上,面前放着一大箩,箩里满是带壳的稻谷。徐氏手里还拿着盛满稻谷的小簸箕,低头扒拉着,似乎正在挑拣里面的沙石,见有人来,眼珠动了一动,并不说话。

二胖抢上一步,道:“娘,您歇会儿吧。”伸手去夺她的簸箕。

她软绵绵松开了手,抬起头来,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脸色呈现一种极不正常的黄白色,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缕缕可见,五指皴裂,黑红的血痂触目惊心。

二胖无可奈何地望着婉娘。婉娘沉声道:“二小姐,请扶夫人去外面透透气。”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却被徐氏用力推开,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爹爹……说要休了娘……”

婉娘叹了口气,突然大声呵斥徐氏道:“你这么卖力干活做什么?你就是把一箩的稻米都挑好了,该写休书还不是照写?”

徐氏猛地一颤,抖动着声音道:“休……休书?”

婉娘冷冷道:“你以为你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就能同他比翼双飞了?你以为你关心体贴,贤良淑德,就能同他白头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时惊叫起来:“婉娘!”

婉娘却无住口的意思,继续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样子,不梳妆,不打扮,眼窝深陷,干瘪粗糙,别说你男人不喜欢,就是街头乞丐,见了也会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却指望男人爱护,真是痴心妄想!”

徐氏浑身颤抖,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婉娘拉长了音调,道:“你每日里躲在房里干活,矫情给谁看?嘿嘿,象你这种人,原本不该活着,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声尖叫,飞身扑过来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满面怒色,一脸憎恶。连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实在是过分了。

婉娘轻巧巧躲开二胖,凑到徐氏跟前,低声道:“你要是死了,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见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进了门,住着你的房子,花着你的银子,睡着你的男人,没事干了还可以虐待打骂下你的娃。”一双美目朝哭得泪人儿一眼的二胖一瞥,笑嘻嘻道:“听说银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觉得这买卖怎么样?”

话虽然粗俗了些,道理却不差。几人都听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扑到徐氏怀中哽咽难言。

徐氏的表情从木然到绝望,再到悲愤,拥着二胖嚎啕大哭。婉娘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递了一面镜子,微笑道:“我听说夫人年轻时候,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也甚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过,迟疑着放在徐氏脸前,小声道:“娘……”徐氏揉揉红肿的眼睛,朝二胖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朝镜子一望,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失声道:“我……我……”落寞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快手夺过镜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贵之相,所有不顺,不出半月定有转机。”

徐氏听这话耳熟,却不记得有谁说过,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头,谦逊道:“小女子是闻香榭的美妆师,替人装扮,自然要懂些相面之术。”说着朝小安一挤眼睛。

小安会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妆扮技艺闻名洛阳,看相也是一绝的,不过非富贵之相,人家从来不看的。”沫儿见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里不大舒服。

小安又对二胖道:“外面太阳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面坐坐?”

二胖擦干眼泪,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门。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几到院子里。

强烈的光线,让徐氏有些不适应。她眯眼看着周围,觉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蓝,空气清冷而甘冽,绿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还是一颗小苗,不经意竟然这么大了。一只小母鸡咯咯叫着跑过来,绕着她讨食吃。徐氏突然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婉娘示意沫儿将欢宜香取出,道:“麻烦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热水来。”也不多说,上前将徐氏一头乌丝解开,赞道:“夫人好发质!”梳子飞舞,片刻功夫,帮徐氏打了一个时下流行的青螺髻。二胖乐颠颠地将徐氏日常的妆奁匣子抱出来,婉娘挑了一件简单的双翅银凤簪子,插在发髻中间。

徐氏看着她们忙活,眼神逐渐柔和,一动不动任其摆布。

一个粗壮仆妇端来了热水。婉娘将五味粉舀出两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温水搅拌成糊状,均匀地敷在徐氏面部。

二胖和小安高兴非常,一眼不眨地看着婉娘给徐氏梳妆。文清和沫儿却无事可干,只好无聊地在一旁看公鸡打架。

一炷香功夫过去,待徐氏脸上所敷五味粉已干,婉娘让徐氏洗净了脸,将柠果精油用清油调和,轻拍脸颊,然后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装扮完毕。

婉娘伸了懒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来,飞跑进去拿了镜子出来,举着尖声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样子!”

徐氏朝镜子望去,不禁一阵恍惚。里面的人似曾相识,一丝不乱的青螺髻,简单大方的银凤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颌骨被淡淡的妆容柔和成一个圆润的侧影,虽称不上明艳动人,却胜在端庄大气。若不是脸上的微黄和皱纹,徐氏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婉娘对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面后,用蓝紫花油三滴与三倍清油调和,轻拍脸上;白天用柠果精油。五味粉敷面,同刚才的用法,两天一次即可。”回身见徐氏仍痴呆呆凝视镜子,笑道:“夫人本是个美人坯子。在下告辞。”

徐氏回过神来,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来,羞赧道:“多谢开导。”

〔六〕

这么多天来,心痛、无助、绝望压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经婉娘这么一捣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错,那日那个小道士和婉娘都说,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最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这些;只要自己好好装扮起来,改了以往不讲究的模样,他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小雨去了银器店里协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发髻,略施薄粉。这些天来消瘦厉害,原本粗壮的腰身和腹部赘肉都不见了,举手投足轻盈异样。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换上了小雨前几日给她做的藕荷银鼠毛领掐丝小袄,下面系了一条石青撒花绉裙,朝镜子一望,似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着一个小簸箕,正在喂鸡鸭。徐氏走过来道:“给我吧。”

旺福看着徐氏的样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个头,语无伦次道:“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小姐健康快乐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着徐氏长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担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转,小心道:“小姐……可想开了?”

徐氏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题道:“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说着,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巨响,旺福紧张道:“老爷回来了!”

徐氏一愣,软绵绵道:“旺福,你……就说我不舒服。”

王凡刚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着快打样之时,将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谁知道仅有三五两碎银子。问了伙计,说是夫人吩咐,当天收入务必要在申时交到柜坊兑成飞钱,非夫人信笺不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来凤凰儿说的没错,徐氏看着粗蠢,心里可精明着呢,还是要早早下手,赶紧想个办法将店铺收回自己手里,再写休书不迟。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徐氏印章要出来,能取出飞钱才可。

这半年来,他被凤凰儿的妖娆美艳迷得颠三倒四,在外面重新置办了精美私宅,购了五六个丫头仆人侍候着,但凤凰儿可不是个节俭的主儿,一个月的花销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大。都怪徐氏,把持着财产,他堂堂银器王凡,竟然连一个美妾都养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壮的脖子一把掐死她。行之门口,正好见二胖出门。他面对女儿总是还有些气短,便躲到一边,等二胖走远了才一脚踹开了门进来。

旺福慌忙迎上来,欣喜道:“老爷回来了?”

王凡皱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檐柱子的阴影中,惶惑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又站立不动。要搁往日,她早哭喊着扑过去了。

旺福见老爷回来就问夫人,不禁大喜,谄媚道:“老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来。

王凡见院落里昏暗一片,上房灯也未点,有心去问徐氏要印章,又憎恶她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烦躁地绕着走了几圈,见旺福如一条哈巴狗一样跟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突然道:“旺福,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这个……从老爷来到这个家,老太爷就派我跟了老爷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干笑了几声,丢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道:“赏你买酒喝。”

旺福不动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过,道:“谢老爷打赏。”

王凡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我就不打扰夫人了。”旺福慌忙照办,赔笑道:“晚饭已经做好了。老爷今晚在家吃饭吧?”

王凡心道,不过是些粗茶淡饭,除了白菜就是萝卜,道:“不用了。唉,跟着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摆头,皱眉道,“对下人太苛责,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需要天天这么节俭?哼,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蠢妇!”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檐下,既不敢随声附和,又不敢反驳,只好跟着呵呵傻笑。

王凡对旺福的态度有些不满,却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大肆辱骂自己的正室,干咳了几声,道:“当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点头哈腰,道:“老爷请讲。”

王凡取下腰间的一个玉佩,在手里玩弄着,沉吟片刻,叹气道:“旺福,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同夫人过不下去了。唉,实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

王凡扶住额头,满脸痛苦,“人人都道我薄情寡义,抛弃糟糠之妻,可是你说,子嗣重要还是名誉重要?”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旺福感动异常,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王凡仰脸地看着沉入夜色的屋顶,悲伤道:“其实休妻实在是无奈之举,但是我保证,绝不会丢下她们母女不管的。可是夫人这个样子,哪里听得我解释,只要我一回来,她便又哭又闹,折腾的我心烦。”

旺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嗫嚅着道:“夫人……只是一时没想开。”心里甚至隐隐觉得是夫人过分了。

王凡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实在为难。看到夫人难过,却没办法。”徐氏将背紧紧地靠在檐柱上,强忍着不让自己跑过去告诉夫君自己错了,唯恐失去了听他讲心里话的机会。

旺福本想说,纳妾什么的,也不用休妻,却不敢造次,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王凡似乎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无可奈何道:“我找了个女子,这事想必你也知道,算命称她必生儿子,但必须做得正室才好。也是因为这个,我才迫不得已起了休妻的念头。不过我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说服新夫人,休妻这事不再提了。”

王凡句句说的诚恳,一张俊脸微带愁苦,在暮色中更加俊朗动人。旺福只觉得他两头为难,忍不住要替他分忧,殷勤道:“老爷刚说有事吩咐我,是什么事?”

王凡扭头朝上房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个,哦,是这样,我那边院子,”他朝西方随便一指,“缺个可靠的管事,我想着你跟随我多年,老实可靠,最为合适。”

旺福吃了一惊,有些手足无措。家里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看家的旺福,一个做饭的王婆,从徐老太爷时就在这个家里。徐氏虽然生活节俭,但为人良善,手脚勤快,对下人从不过分要求,所以两人一直跟随至今。

旺福盘算,新夫人年轻气盛,听说很难侍候,再说夫人这个样子,自己也不便丢下不管,脸上便显出迟疑之色。

王凡微微一笑,道:“工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同新夫人说过了,是这里的两倍。”

旺福搓着手,陪笑道:“不是工钱的问题。这院子这么大,就夫人和二小姐住,我要走了老爷也不放心不是?”

王凡心里火起,却不便发怒,长叹了一声,道:“果然没看错你,”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旺福,道:“听说你家姑娘下月出嫁?这个玉佩是从新罗国进贡的,品质极好,送给她做陪嫁吧,也算体面。”

旺福简直被弄懵了,不知道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不伸手接,又不敢真收下,捧着玉佩如同捧着个烫手的山芋,浑身不自在。

王凡瞥了他一眼,喝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旺福诚惶诚恐地收了,讨好道:“天黑了,外面冷,老爷上屋里坐吧。我去掌灯。”

王凡起身道:“不用了。我回去了。”倒像是这是别人的家一般。徐氏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便要叫他,却见王凡止步,十分随意地说道:“旺福,你知不知道夫人的印章收在哪里?”

旺福挠头道:“这个,小的不知,平时生活都是王婆子打理的。”

王凡道:“唉,我是不忍看着夫人这么辛苦,你说洛阳城中十几家分行,夫人哪里忙得过来?我今天去商铺看了,那些伙计眼见夫人这段日子不舒服,都偷懒的紧呢,今天一天的进账才几两银子!”想了片刻道:“这些年来我外出做官,家里有劳夫人了,如今我赋闲在家,原该重新接手生意才对。不如这样,夫人身体不好,就不要打扰她了,你帮我留点心,看看夫人的印章放在哪里,我得空儿和夫人讨教一下。”

旺福见老爷回心转意,心中十分欢喜,满脸堆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王凡诚恳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还要多多开导下她。”

王凡这话虽然是说给旺福的,但在徐氏听来,觉得他确有苦衷,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温柔诚挚的话,似乎在他们新婚时节方才有过。徐氏本想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告诉王凡是自己太不知体谅,却不舍得破坏这种如沐春风的幸福感觉,躲在黑暗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夫君,不给他添麻烦。

旺福答应着,忍不住提醒道:“老爷要不吃了饭再走?夫人睡了一个下午,也该起来了。”王凡强忍着厌恶,尽量柔和道:“不用了,她太劳累,多休息也是应该的。”

突然厨房那边哐当一声响,王婆尖声大叫。旺福伸头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王凡摆手道:“你去看看吧。”旺福这才唯唯诺诺地走开。

王凡见旺福去了侧院的厨房,心中顿时转了多个念头。家里从不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印章应该就在床头的柜子里,连同地契文书收在一个檀木匣子里,只是柜子和匣子都落了锁。如今徐氏睡着,闯进去拿了她的钥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怕她一下醒来,这臭婆娘一身肥膘,如今瘦了还是满身力气,若是对自己死缠滥打,可就难以脱身了。但那边凤凰儿还在等着呢,还是试试再说。

王凡转身朝上房走来。徐氏以为他要来看自己,激动得浑身战栗,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己的装束,心中忍不住窃喜,打算只待他走上廊前便跳出来给他个惊喜。

如今天短,申时过半,天已经暗了下来。凤凰儿已经在谪仙楼订了座,等着自己吃饭呢。王凡越想越觉得窝火,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觉得莫名的讨厌,忍不住咬牙切齿破口骂道:“妈的,这死婆娘,怎么还不死呢!”

黑暗中看不到王凡的表情,但单听声音就知道他的恨意了。徐氏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王凡是在骂自己,瞬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软绵绵走回房间,点亮蜡烛。

王凡见上房灯光亮了,知道徐氏已经起床,想要转身走,又不甘心,便在房前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徐氏凝了凝神,将几盏灯全部点燃,照得房间如同白昼,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句句回想婉娘劝说自己的话。

王凡以为徐氏定然象往常一样,听到他回家的动静便会一脸讨好地迎出来,却只见灯光亮了些,却没有熟悉的嘘寒问暖,觉得有些反常,又故意大声了咳了一声。

徐氏对着烛光呆呆发愣。奇怪,往日看他这样,早就心痛得死去活来,今日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心底还相当轻松。

旺福小跑过来,见王凡还站在院中,笑着道:“王婆子就爱大惊小怪,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鸡就吓到了她!……”一抬头见上房灯火通明,大声叫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徐氏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回来就好。”重新回椅子上坐着。

王凡一个大跨步走进房间,看也不看她一眼,皱眉道:“你……”回头对旺福道:“你下去吧。”旺福喜上眉梢,退出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王凡总觉得今天徐氏怪怪的,安静了许多,一抬头猛然见徐氏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犹如变了一个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厉声喝道:“大晚上的你打扮成这样子做什么?要去会什么人?”

徐氏心底原本还留有一丝希望,期待他见自己变漂亮了之后能够回心转意,谁知他一句夸奖奉承都无,张口便是呵斥,不由得心死如灰,木然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王凡见徐氏既不反驳,又不过来纠缠哀求,心中越发起疑,心想正好以此大做文章,冷笑道:“好啊,好一个守妇道的贤妻!若不是我今晚回来,还不知道你习惯夜里装扮呢!”见徐氏腰间挂着钥匙,伸手夺了过来,狠狠道:“以后店里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把印章给我!”转身去开床头的柜子。

徐氏脊背僵硬,看着他俊秀而狰狞的面孔,听着他的咆哮,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一种超然事外的淡漠,甚至忍不住带着一种玩味的表情,去猜测他下面要说什么,会有一副怎样的嘴脸。

王凡试了几把钥匙,都无法打开柜子,朝柜门狠擂了一拳,将一串儿钥匙狠狠甩在徐氏身上,吼道:“你来开!”

坚硬的钥匙打得徐氏手臂生疼。徐氏漠然道:“不用试了。你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放在哪里了?快点给我拿出来!”

徐氏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冷冷道:“地契上是我爹爹的名字,你拿了也是白拿。至于店铺,咸宜公主前几天来定了一批银首饰,指明要样式新颖的,如今图样还没出来。这月底便要交货。”

王凡听到地契还在暴怒,待到说咸宜公主之事,不由得泄了气。银器的生意,全凭图样设计,往往一个精奇新巧的银簪便可撬动整个银器市场。这些年来,王家银器能独树一帜,全凭徐氏巧手设计。如今已近月末,咸宜公主可得罪不得,若是不能按期交货,不仅店铺开不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王凡怒道:“你作什么吃的,怎么误了这些天?”他训斥徐氏的话原是张口就来,早就习惯了,话一说出,心里便觉得莽撞了,想取地契和印章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干咳了两声,威严道:“算了!这个事情你惦记着吧,我们倒没什么,可别连累了小雨。”他知道徐氏最疼女儿,故意抬出小雨来。

若是往常,徐氏定然大受感动,可是今日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冷笑。

两人各怀心思,发了会儿愣。王凡担心小雨回来无法面对,就此走开又心有不甘,再一想到银器的设计离不开徐氏,心中更加烦闷,扭头见徐氏木然看着灯花,板着脸道:“我这些日跑官的事儿有些眉目了,还需要多些银两。你先从账上给我支出一千两来。”

徐氏咬着嘴唇,低声道:“这三个月来你已经支取了将近五千两了。”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什么意思,嫌我花钱厉害了?哼,这个家要不是靠我的门面支撑着,就那几个小小的银店能做什么?我若是当了官,你和小雨还不是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一点见识没有的东西!”

徐氏看着王凡,有心想反驳一句,究竟还是说不出口。

王凡暴躁道:“快点快点,我要鸿通柜坊的可兑换飞钱。”

徐氏坐着不动,垂头道:“没钱啦。你也去看过店铺了,这两月的生意差得很。”

王凡见她竟敢违背自己,不由得大怒,挥舞着拳头叫道:“你这个肥猪婆,也不瞧瞧你的样子,还想霸了我的家产!”

徐氏头垂得更低,小声却十分清晰道:“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财产。”

王凡哑口无言,绕着徐氏转了两圈,见她眉眼低垂,双唇紧闭,一副倔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来你口才这么好。”

徐氏仍旧不怒不动。王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徐氏藕荷色小袄将消瘦了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只想找个能够攻击她的借口,信口开河道:“你今晚约了谁?穿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的?我的这些家产你攥在手里,想留给哪个野汉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着他,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个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吗?

王凡以为自己的辱骂见效,越发来了劲,恶狠狠道:“你早等着我休书对不对?”

徐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蠢笨,时至今日才明白过来。”

王凡见徐氏不但不否认,听这言语竟然是承认了,顿时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货!说,奸夫是谁?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那日他还是有些担心徐氏,便远远从窗户望去,还被凤凰儿好一顿奚落。

徐氏冷笑着看着他。他恨极,抡圆了手臂朝徐氏脸上掴来。徐氏轻轻抓住一把甩开,面无表情道:“家里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劲儿要再练练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进口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店铺如今还在她手里,万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这事儿便弄巧成拙了。如今还需虚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财权。

王凡平静片刻,面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诚恳道:“唉,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怀疑夫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大了,我正打量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爱听的话来讲,猛然听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声音,顿时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吟诗作对,你和小雨赶紧吃饭吧。”料想徐氏必定哭号哀求,暗自思忖如何快快摆脱她。

走了几步,却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回头见徐氏端坐,眼睛并未看他,下意识提高声音道:“我走了!”脚步却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观,心底百般滋味无从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觉得心中小有失望,讪讪地推开房门,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实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变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断断不能解释。

〔七〕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些。如今已进入十一月,竟然没有下过一场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儿看来,淅淅沥沥的雨夹雪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天气阴冷,地面脏污,每日除了干活就窝在家里,想出去买个烤红薯都没得卖的。

今日也同样,乌云低沉,寒风凄凄,偏偏下的还是雨夹雪。沫儿淘了一个下午的米浆用以制作底粉,冻得手指通红,鼻涕儿直流,婉娘也不肯让他休息。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黄三在中堂生了火炉,自己挑拣一些花籽,文清和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婉娘吹嘘她的香粉。

黄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来人了!”将桌上的东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儿道:“快开门去!满屋子都是你们两个的大长腿,看绊到人!”

沫儿打了伞,和文清跑去开门。门口漆黑,沫儿抱怨道:“干嘛门口不挂个灯笼?”趁着街口的微光,一辆简易马车吱吱呀呀地赶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道:“请问可是闻香榭?”却是旺福。

两人慌忙答应。徐氏道:“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身手甚是麻利。沫儿和文清还以为二胖和小安也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另有人下来。

旺福留着看车,徐氏快步走入闻香榭。婉娘早已在门口迎候,笑道:“夫人气色不错,身体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斗篷,微微一笑,道:“也就这样吧,无所谓好或者不好。”沫儿却发现,她的装扮与第一次相见早不可同日而语:一丝不乱的美人髻,插着一支精致的玛瑙朱雀银钗,身着紧身缎面青花胡服,足蹬黄牛皮厚底长靴,脖子上还围着一个猩猩毡的围脖,虽未化妆,但皮肤白净紧致了许多。徐氏骨架大,下颌宽,胖的时候便显臃肿,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挺拔的优势便显露出来,甚有英气。最关键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尽无,代之生活沉淀之后的平静和自信,使得整个人都变了样。

婉娘笑道:“夫人好气势!这等英姿飒爽,连我见了都垂涎呢!”

徐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婉娘点拨。还有你家的香粉,真是好用。若不是你,我还在寻死觅活呢。”说着递过一个小包裹,道:“无以为报,我这几日精心设计了几只镯子、钗子和一些好玩的银铃铛,就送给婉娘做个纪念。”

婉娘喜笑颜开,接过来道:“夫人太客气啦。不用谢我。要多谢二小姐才对。”

沫儿站她身后猛拉她的衣服,小声道:“你答应二胖不收钱的!”

婉娘头也不回,朝后面踹了他一脚,脸上仍面不改色,满脸谄媚之像:“夫人觉得我的香粉好,以后就常来,我这里专门定做,想要什么样儿的都有。女人么,就得自己疼自己才对。”

文清捧了茶来,两人扯了会儿闲话,无非就是衣料啊首饰等女人的话题。婉娘漫不经心道:“不知王大人最近怎么样了?”

徐氏微微顿了下,坦然道:“回家的次数多了。”表情淡漠,如同在谈论陌生人。

婉娘目露赞赏之意,却不点破,道:“近来生意怎么样?”

徐氏道:“生意还不错。不过我多用些心罢了。”

婉娘羡慕道:“夫人好手艺!谁成想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家,竟然是夫人支撑着呢。”

徐氏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说老实话,若是能在家做相夫教子的甩手掌柜,谁不想呢。我本来死心塌地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小雨姐妹的面上忍气吞声,得过且过便是。可惜老天爷不给我这个机会。男人爱你的时候什么都好,不爱的时候便是一无是处。如今再回想起半月前,我恨不得抽自己。一旦想明白了,这事情简单的很。如同在路上踩到一泡臭狗屎,赶紧刮净鞋底离得远远的,还对着狗屎缅怀个什么?真是自讨没脸。”

婉娘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夫人这比喻实在贴切!”

徐氏也笑道:“我是个粗人,说话俗了些,婉娘不要见怪。”突然哑然一笑,道:“婉娘,你定猜不出我的闺名儿叫什么。”

婉娘好奇道:“叫什么?”

徐氏道:“我爹爹膝下无子,一直希望我能够像男孩一般支撑门户。所以我的闺名儿便叫胜男。我还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不像人家花儿朵儿的,一听便招人喜欢,可是这些天我才想明白了爹爹取名的含义。胜男,其实不用胜男,只需同男人一样自立自强,便可少却许多烦恼。”

婉娘大声道:“不错不错!要是女人为自己而活,这世上就少了很多怨妇了。”

两人愈谈愈投机,挽手哈哈大笑。

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会儿,徐氏道:“啊呀,只顾着聊得高兴,可把正事儿忘了。”朝四周张望了一番,沉吟道:“婉娘,这些日我碰到些怪事,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有人开玩笑。”

徐氏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识地从衣襟里拉出一件东西紧握在手中。沫儿正要去睡,看到那个顿时不困了——一个精致的玉鱼儿,用红丝线串着。

婉娘关切道:“什么事?”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下,脸上的不安消失,大咧咧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如今想得开,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人顶着呢。可真如佛家所说,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婉娘笑道:“那是夫人悟性高。”

徐氏道:“这些天我自己放轻松了,白日里精神抖擞,一天能画出多个银器花样来,睡眠也出奇的好。我同那个死鬼说,赶紧写休书吧,老娘受够了,离开了你照样活。嘿嘿,你不知道我说出了这些话,心里有多痛快,看着他嘴巴张得像个被叉子叉起的死蛤蟆,我真恨自己浪费了这些年的大好光阴,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对他好上了。哪知道这个贱胚子,以前不是要钱便不回家,我说了这话他反而每隔一天就回来一次,有时甚至还陪着我和小雨吃饭。”

婉娘抿嘴而笑。徐氏笑道:“说真的,我巴不得他赶紧去娶了那个高贵的什么凤凰呢。只要他一回来,我晚上必定做噩梦。”

婉娘笑道:“可能他回来又勾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所以也有所梦。”

徐氏认真道:“不,我真放下了。以前唯恐他热了冷了不高兴了,恨不得把他捧着含着,一看他眉头微皱,我就心疼的什么似的。可如今,我根本就不会关注他,似乎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除了他是我家娃儿的爹,其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婉娘道:“不错,放下一个人,是既没有爱,又没有恨,看到他就像看到陌生路人一般。”

徐氏继续道:“所以他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可我偏偏就做噩梦了。而且最为奇怪的是,我每次做噩梦都是一样的。”说着陷入了沉思。

沫儿来了兴趣,追问道:“您做了什么样儿的梦?”看她仍然紧握着玉鱼儿,有心想问一问,又不敢多嘴。

徐氏道:“我通常早上送图样到店铺,傍晚时分再去一次了解下一天的进账,晚上就琢磨着如何画写精巧新奇的图样。第一次做噩梦,是你帮我装扮那日,傍晚时分他回来取钱,并问我索要图章,被我打发走了。当天晚上,我躺在**,将心思好好地捋了一捋,想明白之后很快便入睡了。”

徐氏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自己躺在一张冰冷的铁架上,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眼睛却死活睁不开。过了一会儿,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只听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一个苍老的男子答道:“天生愚钝而多情,好材料!”徐氏虽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却极度恐惧,浑身紧张,极力想要挣脱,手脚却似乎被敷上了,一动也不能动。

老年男子拿出一个哗啦啦响的东西,不知是刀具还是铁栏,冰冷的寒气穿透徐氏的身体,让她不寒而栗。徐氏虽无法睁眼,却能感受到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如同观察待分配的猎物一般。

男子打量了片刻,桀桀笑道:“你要哪一部分?”

女子娇嗔道:“我只要你答应给我的部分。”徐氏大惊,以为两人要将自己分尸,拼尽全力大声叫唤,最后一个尾音终于发出,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

※※※

婉娘听了,道:“该不是夫人白日太过劳心费神罢?”

徐氏绞手道:“第一次我也是这样想的。偶尔做个噩梦,又不是什么大事,以前晚上睡觉还遭遇过‘鬼压床’呢,过去了便好了。只是这个情景太过逼真,我醒了之后还能感觉到男子手里拿的那个哗哗响的东西带来的寒气。”

第二天徐氏便忘了此事。王凡因没讨出银钱,又腆着脸回来了。这次却不再提什么奸夫之事,如同没事人一般,给二胖带了些点心,还假惺惺地提醒徐氏不可太过劳累,徐氏也不怎么搭理他。然而此日晚上,徐氏又做了同样的梦,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苍老男子,商量着要将她瓜分。不同的是,这次的梦长了一点点,直到那个铁链一样的东西触碰到她的心窝才醒转过来。

慢慢的,徐氏发现了规律,只要哪天王凡回来,她必定晚上做噩梦;而他不回来,她便安稳一夜。徐氏几乎认为这是天意,连老天爷都提示自己他是个祸害了。

沫儿听得入了迷,追问道:“那您的梦后来又长了没?”

徐氏道:“每次都会长一点,第三次噩梦,那个又象铁链又象刀的东西插入了我的胸口,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冰冷异常,正从我心里挖出什么东西来。”

“第四次,那东西插入胸口后,只听老者惊奇地啊了一声,叫道:‘这是什么?’女子俯身一看,松了一口气,轻蔑道:‘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当紧,这种小伎俩,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梦就这么醒了。”

“第五次,也就是昨天晚上,男子听了女子的话,冷哼了一声,道:‘你不要小瞧了人。’女子似乎气不过,夺过男子手里的东西,道:‘我来动手吧。’只觉得眼前电光一闪,似乎是什么东西发出了亮光,铁链或者铁刀跌落在了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女子蹬蹬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撞到屋中的桌子上,将一个茶盅撞落,发出啪的一声响。梦又醒了。”

沫儿挠头道:“如果不是噩梦,这样每次做梦都能连起来,也挺好玩。”

文清小心道:“我觉得您是因为……小雨爹的事受刺激了。”

徐氏不解道:“若是这样,怎么今天早上,我看到桌上剩余的一摊未干茶渍,那个粗瓷茶盅也滚落在地上,茶盅口磕掉了一大块?”

婉娘呷了一口茶,道:“你好好想一想,这些晚上除了梦的延续,还有什么不同?”

徐氏托腮冥想了片刻,道:“前三次似乎特别害怕,那种绝望和无助,我如今还能体会得到。”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继续道,“但后面两次,虽然还是一样的情景,却没有那么害怕了,而且神智更加清醒,白天的精神也没受什么影响。”

文清上来换了新茶,提醒道:“您想想,第三次噩梦之后,你有没有什么和前几个不同的举动?”

沫儿实在忍不住了,道:“夫人您的这个玉鱼儿好精致,从哪里得来的?”

徐氏一愣,道:“这个……啊呀,我想到了,前面三次,我都没戴这个东西,那天小雨胡闹,非说女人要好好打扮,将堆在箱底的首饰配件都翻了出来给我戴。我拗不过她,只好挑了这件玉鱼儿戴上。”

沫儿惊喜道:“肯定是它!我觉得它能够辟邪保平安。”

婉娘白了他一眼,对徐氏笑道:“别听这小子胡说。”

徐氏摩挲着玉鱼儿,皱眉回想片刻,道:“不,当时送我玉鱼儿的那个人,也是这么讲的。你记不记得大旱的那年,就是前年,冬天特别冷,洛水、涧水都结了冰,有一天我一大早出门,想去赶个早市。走到滨水大街,见一个老头冻僵在浮桥桥头的柳树下。我见他可怜,便让旺福将他背回去,喂了一碗姜汤,送了几件衣服给他。那老头将养了几天,身体好些便告辞了。临行前,摸出这个非要送个我,说是感谢我的好心,还叮嘱我一定要随身戴着,可保一生平安。”

婉娘笑道:“夫人人好,老天爷都看着呢。”

徐氏道:“我当时十分过意不去。想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这东西便是他全部身家,便推辞不要。他却不肯,说这个他拿着没用了,没办法我只好接了来。”

婉娘好奇道:“这种玉制的小玩意儿,我们这里也有一些,样子也同你这个差不多。可否借婉娘一观?”

徐氏摘了玉鱼儿,递给婉娘,一边笑道:“我平时对穿衣打扮不是很讲究,也是想起来就戴上,想不起来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这东西冷冰冰的,夏天戴着不错,不过却总被我家死鬼嘲笑说我是丑人多作怪,臊的我不得了。如今看他还敢不敢说这样的话?我一个大耳刮子刮他出去。”两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儿也凑上去看。这个玉鱼儿颜色翠绿,雕工精细,外形同闻香榭的玉鱼儿毫无二致,但鱼尾却没有闻香榭的镌刻,而且寒气逼人,缺乏玉的温润。

婉娘将玉鱼儿还给徐氏,道:“我看这个应该是件辟邪的灵物,夫人还是好好戴着,最好日夜都不要摘下。”

徐氏慌忙收好了,疑惑道:“这么说,昨晚的噩梦,真是它替我挡了一煞?哎呀,要是能够再见到那个老头子,我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婉娘拉过徐氏的右手,装模作样道:“我对手相粗通一二。我看看……从夫人手相来看,原是个女中豪杰,招财命格,只是不免要辛苦劳碌。这件事是个坎儿,从今以后,定会财源广进,事事顺心。至于噩梦嘛,不过是一些过往的邪祟打扰了一下,已经无碍,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徐氏对婉娘会看相一事早就深信不疑,听她如此一说,顿时心安,喜滋滋道:“那就好!那就好!”

婉娘委婉道:“不过有一点尚需提醒,面相手相会受体型、气色影响,若是一个人总愁眉苦脸、怨天尤人,或者不修边幅,放任自流,再好的命格都逐渐偏离。所以夫人……”

徐氏拍手笑道:“我懂了。你是说,我再不可象以前那样,满身赘肉,面色灰暗,老天爷想帮都帮不上,对不对?”

婉娘掩口笑道:“夫人说话心直口快,深对婉娘脾气。”

徐氏感慨道:“婉娘不嫌弃我说话粗俗就好了。你说的不错,女人自己不疼自己,却指望男人来疼,男人好便罢了,男人若是不好,可不是自取其辱?”

婉娘道:“我上次给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寻常的几款。要不我针对夫人的皮肤气色,再做一款专门的香粉如何?”

徐氏笑道:“我正想着求你呢,唯恐你忙,给你添乱。”两人又聊了片刻,徐氏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徐氏,婉娘斜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一阵寒风吹来,沫儿打了个寒噤,叫道:“好冷!小心感冒了!”

文清忙拿了衣服递过去。婉娘披上,仰脸看着天上的点点寒星,慢悠悠道:“沫儿。”

沫儿道:“干什么?”

婉娘却道:“算了,没事了。早点休息吧,我们明日做媚花奴。”蹬蹬蹬上了楼,留下他和文清莫名其妙,茫然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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