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终究会离我远去

(一)

从小到大,关月都是急脾气。

她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最短时间内得到。

而我,其实也并没有比她好多少,所以多年以来,我们俩也算臭味相投。如今,我们共同面对董铭阳这件事时,更是一同急得火急火燎。

艾晴现在不住在原来的家了,我们谁也联系不到她,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知道她不好找,所以一大早,关月便来接我,她像是上战场一般,穿着一套迪奥的战衣,涂着姨妈色的口红,雄赳赳气昂昂的。和她一比,我就跟斗败的公鸡一样。

昨天晚上,我不光被董铭阳的事情折磨一宿,就连乔诺,也无故地消失。我给他发消息,他没回,打电话,他也不接。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问关月,却又觉得不是时候。一路上,我和她都很沉默,找了几个艾晴常去的地方都扑了空后,她有些疲累的找了一家奶茶店,带我休息。

她终究是没有忍住,在服务生把那杯我最爱的口味的奶茶摆到我面前的时候,开口问道:“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能说说吗?”

“是在我之后认识的,还是——”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微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怜。这些,我又怎么看不出呢。

“是三年前认识的。”

我不知道她想听哪种回答,但很明显两种回答她都不想要。

“嗯。”她强颜欢笑地点头,“这么久啊,怪不得一开始你就不建议我喜欢他。”

我不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她若是问我,我一定会回答的。

“他喜欢你,对不对?”

她微笑着问,但我知道她那笑里面到底含了多少悲凉。

她不知道,如果此刻我的面前有把刀,我恨不得把那把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子,只要她能好受。

见我沉默,她知晓般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那你喜欢他吗?”

“我把他当成亲哥哥,他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一直保护着我。我欠他的太多了,可能这辈子都还不起。”

“原来是这样。”她自嘲般地笑了,“怪不得他会为了你伤人。”

“事情不是那样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关月,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

我着急辩解道。我不希望关月误会董铭阳。

“如果我把他救出来,你能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和他往来吗?”她没有开玩笑,比我认识她这么多年的任何一刻都要认真,“我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很可笑,也很自私,毕竟你们才是关系最近的人,他为了你性命都可以不顾。”

“我答应你。”

我努力睁大困顿的双眼,咬字清晰得堪比上学时读课文。

关月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痛快地答应她,想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其实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劝他接受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最适合他的人,你能带给他最好的路。现在我也依旧这样觉得,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绵延不断的毁灭,我不能再当做什么都没有一样自私地活着。”

这次,换成关月沉默。

她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去安慰她,只好默默地将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告诉她。

“在这个世界上,你、他,还有我妈妈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谁也不能失去。所以一开始你喜欢上他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困扰,一边觉得你是能够带他脱离黑暗的人,一边又怕董铭阳对我的感情伤害到我和你,所以我选择隐瞒,一直隐瞒,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如果我们有幸能把这件事挽回,我想我真的可能要与你们分开生活了,而你们看不到我,大概会过得更轻松。”

“那乔诺呢?”关月抬起头,眼眶红了,“你不要他了吗?”

乔诺。

是啊,乔诺该怎么办。

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现在还哪里有心情管他了呢,他既已处在最安全的环境中,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我很自私,真的真的很自私,可我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现在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场能够醒来的噩梦。我多么希望那个被关起来的人是我。这样,我便可以不用每时每刻都忍受着万蚁噬心、坐立不安的煎熬。

太阳即将落山,在我和关月即将放弃的时候,艾晴终于出现了。

我们俩靠着技校教学楼的墙根,分喝着一瓶可乐,抬眼就看见穿得跟机车妹似的艾晴和一个打扮得跟小混混似的男生走在一起。

艾晴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男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讨好着,也无济于事。是啊,自己的父亲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换谁心情能好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关月拿出跑八百米的架势,三步两步就冲到两人跟前,拦住了他们。

男生被我们的突然出现吓到,艾晴看见我们两个,本就冷着的脸蓦地变成怒目相对。

“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去找你。”她转头对身旁的男生说。

男生看起来很听话的样子,嘱咐了她一下便走开了。

她知道我们此番找她的意义,吹了声口哨,那双丹凤眼无比蔑视地瞥了我俩一眼后,极为讽刺地说:“哟,两个千金大小姐找我哦。”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为欠扁地摇着钥匙。

“艾晴,不用拐弯抹角了,我这次来,只想跟你商量你父亲和董铭阳的事儿。”关月果决得像是个久经沙场的女强人,“你开个价钱,多少我都给,只要你答应和解。”

话音一落,我和艾晴都愣住了。

开多少都给?

与我不同的是,艾晴一秒便恢复了淡定的神情,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关月:“有钱让你觉得很牛是不是?”

说完,她把嘴里的口香糖朝关月吐过去,好在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你觉得你用钱就能买我爸一条命是不是?”她红着眼看我俩,仇恨的眼神几乎要把我们两个吞噬,“你们两个天生命好,整天招摇来招摇去的,今天也算吃了鳖了吧,我告诉你,和解,门都没有!”

“我就是要让你们俩看着那个人遭罪,就是让你们俩体会失去最重要的人的痛苦!”

“艾晴,你别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你爸要不是为了钱,会干出这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吗?你别忘了你爸欠下的高利贷!”

关月气得嗓子都沙哑了,我知道她的急脾气,但现在最不能惹怒的人,就是艾晴。

我按住她的手,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稳:“艾晴,我知道我曾经说过很多伤害你的话,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但我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你现在自己一个人生活,很需要钱,你父亲以后还要靠你来养,就算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也没必要断了自己的路。何况,你父亲当初那样做,本就是为了钱,现在我们给他,你没理由不要的。”

“够了,苏静安,老娘最烦的人就是你!你现在拿出这个友好的态度给谁看?当初一个劲儿地蔑视我的样子呢,哪儿去了?”艾晴讽刺地冷笑,“你知道吗,我现在看你这副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别提多开心了!”

如果是以前,要么是关月,要么是我,早就冲上去给她一耳光,可现在,我们两个同时沉默着,不动声色地忍受着她所有怒火。从前趾高气扬的两个人没了,剩下的只有隐忍和低头。

委屈吗?

当然委屈。

我做错了什么呢,被人暴打一顿后还要来求他的女儿。

关月又做错了什么呢,明明爱而不得还硬要跟着深陷其中。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的人是我们,可我们还要卸下所有自尊向命运低头。也许,这才是这个世界残忍的规则。

“钱你不要,那你要什么,才肯放过董铭阳一马?”

关月强忍着眼泪。

“这个男人在你眼里这么重要哦,”艾晴笑得特别开心,“你还真是贱呢,你知不知道他喜欢的是你旁边的这位,喜欢了三年呢,你不觉得难受吗,你现在和她站在一起,你不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吗?”

“艾晴,你别把火气发在她身上了,我知道你恨的人是我。”

我见不得一向骄傲的关月露出这种痛不欲生的神情,更见不得艾晴继续往她身上捅刀。事实上,纵使我真的很厌恶眼前的这个女生,但不得不说,我也很了解她。

我与她在同一屋檐住过,明里暗里针锋相对,我几乎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看着我惨,无疑是她最开心的事。并非是她真的不想要钱,她更想看着我对她服软而已。

“你开个条件,只要我能满足,我都满足。”

果不其然,听我这么说,艾晴的表情一下就变得认真起来,想了一小会儿,她慢悠悠地说:“如果你在我面前下跪,然后说一句,艾晴我错了,我就考虑要不要接受你身边这位朋友的提议。”

“你——”关月气得想要冲上去,却被我果断地拦住。

在这一刻,我没有气愤,也没有哭,内心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低头不重要,自尊也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在乎的那个人,是否能平安无事。

我想,此刻的我,便算是真的长大了吧。

“好,那你说话算数。”

我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自己置身在梦中。

艾晴依旧冷笑,似乎没有真的把我的话当真。

然后——

我跪了下来,在她面前。

初秋的柏油路泛着冷意,我穿着薄薄的牛仔裤的腿有些打战。

此时正是技校下课的时间,不断有学生从教学楼冲出来,然后被我们三个吸引,慢慢聚集过来。

无数道目光在我身上扫着,我像个软弱的傻子,任人宰割。

“对不起,艾晴。我苏静安,对不起你。”

没有人知道,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宛如一把刀,在我的肉体上来回地划,我很疼,但我不能哭。

关月愣住了,艾晴也愣住了。

她们大概想象不到那个孤高一世的苏静安,能够做出这样的举动。

但我知道,这大概是我现在能为董铭阳做的有用的事了。

我欠他的太多,已经多到这辈子都无法偿还的地步。

如果生命可以重启,我想,三年前的冬天,就算我饿死,也不想祈求他的照拂。

至少,他就不会受到我的牵连。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

这是这个世界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二)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转凉的原因,从技校出来后,我便不停地打喷嚏。已经傍晚了,本就灰拉拉的天气变得更加阴沉。

关月把外套套在我身上,带着瑟瑟发抖的我上了车。她刚坐到驾驶座上,我一句话还没说,她就哭出来了。

我裹着她的外套,像个鹌鹑似的傻了吧唧地看着她哭,给她递了几张纸。她接过去,毫不顾忌形象地开始擦鼻涕。

我知道她哭什么,但我心里的苦涩比她还要多上几分,我真的没办法安慰她。就这样哭了一会儿,她哽咽着声音问我:“膝盖还疼吗?”

“啊,不疼,真不疼。”我瓮声瓮气的回答,顺便龇牙,勉强冲她笑了笑。

见我这样,关月闭着眼睛,哭得更凶了,她边哭边说:“苏静安,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们!我好不容易喜欢个男人,结果他不爱我,还被抓了起来。没出息的我,没办法对他不闻不问。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这短短的两天内,我问过自己无数遍,但都不得其解,我怨过,恨过,委屈过,但都没有用,所以我对这个问题,已经麻木。

“关月,说句实在话,你肯这样帮董铭阳,我真的已经很感谢了,你没必要跟着我们深陷其中。”我长叹了一口气,“喜欢的人,没了可以再找,但被毁了的人生,真的就再也拼不回来。”

如果我能够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我一定早早与董铭阳说,爱有的时候不光什么都换不来,还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关月没有回答我,而是靠在椅背上小声地抽泣。

在我下跪后,艾晴终于松了口,她答应考虑和解的事,三天后给我们答复。

艾和现在据说保住了命,还在重症病房观察,只要他没丢命,那这起事件,我们还有争取从轻处理的余地。

虽然这个结果不能让我们两个满意,但好歹有了转机。

这个时候,我们除了等待,别无他选。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关月,你知道乔诺……这些天怎么样吗?”

关家和乔家关系比较近,她应该知道更多的情况。

“自从你们出事后,他就被乔伯伯派人看管起来了。手机被没收,大门也不能出……”关月越说越觉得奇怪,“你说乔伯伯至于吗?被抓走的是董铭阳,跟乔诺没什么干系,他那么紧张干吗?怕乔诺被这种伤人案件连累?影响他们乔家大家族的名声?”

“不,不是这样的……”

我慌忙摆手想解释,但看到关月红红的眼眶,真相哽在了喉咙口。

“这样吧,关月,你带我去乔家一趟吧。我自己想找乔诺问问。”

至少,跟乔诺沟通后,再决定接下来如何行动吧。

关月点点头,一踩油门,车子往前平稳地驶了出去。

来到乔诺的家,我让关月先回去。等她离开后,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按了门铃。

大约响了三声,那边便接通了,只是接通的人是乔家的保姆阿姨,在视频里面看到人是我后,迅速地挂了。

我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像是挨了一耳光一样,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那个在我脑海中不停翻涌,让我不敢承认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

此刻乔家别墅里灯火通明,而乔诺的房间的光却是一直暗着的。

乔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处境?我能顺利见到他吗?

在大门口原地打转,先前压抑的所有泪水在这关卡就着夜里的风,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事到如今,我被这世上种种突如其来又极不公平的事伤得体无完肤,早已没了承受接二连三的打击的能力。此时的我仿佛置身于一张挣脱不开的网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陷其中却不得解脱。

不知道是不是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原因,胃病在此刻开始作祟,我痛得有点忍不住,索性蹲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这时,不远的前方亮起了车灯,我抬起头来,看到一辆黑色的跑车徐徐在我前方停下。

是乔诺的父亲,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面色凝重地下了车,一步步地朝我走了过来。我站起身,局促得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伯父——”我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

“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缓和,只是点了点头,“你来这儿找乔诺?”

“是,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到他了。”事实上,自打我昏迷后,除了那个意外的电话,他就音信全无。

“你还是别找了,苏小姐,我想你和乔诺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他的话里没有任何感情,连一丝歉疚也不曾有,他只是在知会我。我愣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近你经历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乔诺为你做了一些自毁前程的事,本来我想替你们解决的,但是乔诺是个太过纯粹的孩子。”说到这里,乔诺父亲的眉宇间终于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躲起来,应该出来承担责任,但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只有这一个儿子的父亲,我决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所以,我希望你以后,能彻底断了和乔诺的往来。”他像一个法官,宣判着我的罪行,“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所以我会采取强硬的手段。以后,请你当成没有认识过乔诺吧。”

说完,他连看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知道,他已经给足了我的面子。

没有人能比自己儿子的前程和人生重要,换成是我,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和我这种祸害在一起。在铁门关上发出“啪”的一声的瞬间,我心里某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完了,都完了。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就算我拼尽了全力想要守护,也终究会离我远去。

那天晚上,还是关月把我接了回去。

在手机通讯录上翻了好几圈,我竟连一个能接我回去的人都找不到。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关月也已经不要我了,我没有脸面再找她。就在我等车无望的时候,她却主动打电话给我,询问我在乔家的进展。在得知我经历了什么后,把我接了回去。

她以为,是因为我牵扯出这桩并不光彩的事,才让乔家不再接纳我。我看得出她想安慰我,但我只是笑笑。

这个时候,谁又比谁好过呢。

跟着她回到了她的公寓,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

我和她之间不再无话不谈,而是充斥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和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样过。有时候,争吵并不代表什么,沉默才是破裂的本质。

她给我拿了一些吃的东西,嘱咐了我一下,然后去洗澡了。

我坐在沙发上,愣愣的,看起来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明明室内温度正好,我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电话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响了起来,在看到来电的人是谁后,我有一秒特别想把电话摔碎。

但我终究是没有。

手指触碰到接听键,然后我做出了逆来顺受的准备。

一切都与我想象中一样,我迎来了苏远劈头盖脸的辱骂,甚至连我妈都不放过。

对呵,他怎么能放过我妈呢,如果不是我妈招惹到艾和那种人渣,我又怎么会经历这种事呢?

可一切真的都怪我们吗,到底是谁当初抛弃的我们?

谁在大雪夜里把我们从别墅里赶出来?

谁对自己的亲女儿不闻不问?

谁拿自己的亲女儿当筹码去兑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呢,我和乔诺没办法在一起了,他想要的一切都破灭了,又把责任全都怪罪到我头上。我真的特别想问苏远一句,你要脸吗?

你不要脸,我还觉得丢脸。

但我终究没有说出这些话,而是沉默着,听他把所有的愤怒吼出来。我没有力气和任何人争吵,我连生气都没有力气了,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我能像蛇一样跑去冬眠,或者像电视剧的女主角一样,经历一场狗血的车祸,然后沉睡永不起。

直到他说出那句,你明天来把你的行李带走,我才开口说话。

我说,好。

还有,明天以后,你我再无父女关系。

没等他反应,我便把电话挂断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从三年前,我就想亲口说了。也许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许因为年纪小没有勇气,也许还对他抱有一丝希望。

总之,这句话每次到嘴边,都能被我生生地咽回去。而今,我已经觉得没有任何咽回去的意义了。

长舒了一口气,我大概体会到那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

失望攒够了,就变成了绝望。没有了期盼,一切都变得轻松至极。

洗好澡的关月就在这时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过来,她脸色苍白,不可思议地问我,“你和你爸彻底断绝关系了?”

“是。”我轻飘飘的回答她,然后笑一笑,问,“关月,你有没有尝过在一瞬间失去所有的感觉?”

“现在的我,就是。”

(三)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关月怕我情绪崩溃,硬是要拉着我和我一起睡。可我们俩谁也睡不着,各自裹着被子在**“摊煎饼”。

我其实觉得此时我们更应该分开,因为我知道关月见到我会更难受,我见到她我也不好受。再加上我们身上各自压着的重担,很容易变成火星撞地球。

但是她不同意,夜里的时候,她就着明月清辉,平静如水地说:“苏静安,我虽然现在还不能管理好自己对你的情绪,但我不能干不是人的事。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跟那些有抑郁症的人的状态没什么分别。我怕你出门被车撞死,怕你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哭得进精神病院。你所经历的事情,如果放在我身上,我可能早就受不了了。我关月实打实地佩服你。”

她说到这儿,把我逗笑了,笑完了我鼻子就开始发酸,所以我把被子蒙到头上,背过身去,不想正面面对她。

“一切都会过去的。”

末了,她拍着我,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起床后,我迅速收拾完毕,然后独自回到了那个曾经叫家的地方。

因为时间过早,陈佩和苏远还没有起来,只有阿姨在厨房忙碌。

我没有惊扰任何人,静静地上了楼,然后把一切行李收拾好。

我是个一切从简的女生,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有一个地方让我能永远停驻,所以,从那以后,没有必要的东西,我都选择扔掉。十八岁的时候,我回到这里,没带来几件衣服,日常所需都是现买现用,所以走的时候,也算是两袖清风。

收拾好行李,我坐在**,胸口突然有些发闷。

是啊,怎么能不发闷呢,好歹是生活过的地方,所有的陈设都是我熟悉的样子。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吧,我与这个家,这个从来就不属于我的家。

细细品来,我舍不得的从来不是这高枕无忧的生活,而是这个像家的感觉。

如今这个假象被打破,我也该整装待发,重新选择适合我的生活。

我没那么脆弱,我轻声告诉自己。

提着一小箱行李,我离开了苏家。

此刻的清晨下着蒙蒙的细雨,郊区雾气缭绕,冷风吹拂。

我运气不算差,坐到了车,大概半个小时,我回到了我妈的家。

现在那里是我唯一的去处。

她知道我和苏远已经闹僵,她说,那你就回来,妈妈和你一起生活。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她变得坚强许多。

不管是从眼神,还是说的话,她都像是变了一个人。

又怎么可能毫无改变呢,这种近乎毁灭性的事情,让她这棵菟丝草终于认清了这个残忍的世界,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谁也依靠不了。

只是,让我和她都没想到的是,重新开始并非那么容易。

提着箱子,来到家门口,我抬眼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

小小的院落被弄得乱七八糟,房门敞开,林芳边哭边骂。见状我大步走进去,她看见我来了,赶忙抹了抹眼泪,过来帮我提箱子。

扫视了一下四周,我的心口像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

虽然不算上等装修,但屋内装潢也算干净明亮,可此刻屋子一片狼藉,该砸的被砸了,该划花的地方也被划花了。

屋里屋外,没有一个地方能腾得出来休息。一看就是被那些借了艾和钱的人报复了。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丧气,林芳一个劲儿地安慰我:“没事,没事,你别怕,妈妈等会儿就收拾好,我也报警了。警察说了,那个王八蛋欠下的钱和我无关,因为我不知情。”

“这房产证也是我的,他拿去抵押不算数的!”

“反正就当场噩梦了,房子在,你也在,就行!”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的,可我知道她与我一样不好过。但除了笑着面对新生活,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拿起扫帚,像个刚学会笑的小孩一样对她说:“我帮你吧,很快就能收拾好了。”

大概收拾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弄好。

该丢的丢,该整理的整理,把垃圾都扔了以后,整个房子空了许多,就连做饭的餐具都要重新买。林芳不想让我累,把我留在家里休息,自己一个人跑去买餐具和菜。我表现得很听话,这样她也能安心。

烧了水,我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重新站到镜子前。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端详过自己了。

明明没有过几天,我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眼眶发青,目光无神。原来身上带的那股狠劲儿早已消失殆尽。

我变得不像我了。

可这也是真正的我。

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不管谁倒下,现在的我都不能倒下。我没时间沉溺在大情小爱里,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想到这里,我立刻找到手机,打算跟辅导员请几天的假。

我不知道这场风波什么时候能过去,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回到学校上课。

然而就在我盘算着说辞的时候,电话却先响了起来。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我愣了一下,接了起来。

“苏静安,是我,关夏。”那头的声音冷淡又嫌弃。

“是你啊。”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哪怕听到这个宿敌说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长话短说吧,现在情况不妙,有个人想见你,下午三点,你和关月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最里面的包间见。你一定要来,不要迟到。”他一股脑儿地说完,便利落地挂了电话,像是在怕什么一样。

我举着被挂断的电话,脑子有一瞬间空白。

有个人——

乔诺,是乔诺在找我!

原谅我这两天经历了这么多事,身心俱疲,脑子也没有以前灵光,我居然用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腾”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然后在原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下午三点,下午三点。

我不知道见了他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见了他我们俩会有怎样的结局。只是一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他,那种从心底开出花,发了芽,带着希望的感觉,就没办法抑制。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有时候爱一个人,是注定了的事。你爱的那个人,只要一出现,就会把你人生里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哪怕你前一秒还在被命运的魔爪拖拽,几乎快要泯灭对于人生的希望。

这些,谁也无法替代,也替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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