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七个乌钉不费力气地撬了下来。沫儿将乌钉收进荷包,慢慢原路返回,躲在最前面一个苗条女子的身后。

老者不知哪里去了,婉娘正叽叽呱呱地同红袖讲话。小安却并不见好转,仍木然站着,文清在一旁眉头紧皱,满面忧色。

倒是旁边的朱公子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便是雪儿,顿时激动起来,语无伦次道:“雪儿……雪儿姑娘你还好吧?”

雪儿微微一抬下巴,道:“你觉得好不好?”

朱公子这才注意到周围诡异的人群,和一脸得意的红袖,试了试手脚,责备道:“红袖,你这是做什么?别闹了。”扭头看了看并排站在几个人,眼神落在那个酷似红袖的少女脸上,呆了片刻,突然尖声叫道:“红袖!你不是……红袖?”

红袖娇声笑了起来。

朱公子狐疑的目光在红袖和少女脸上转换了良久,显出恐怖之色,道:“你到底是谁?”

红袖扭着身子撒娇道:“不好玩不好玩,亏我伪装的这么好,这下可装不成平民女子啦!”

刚一来沫儿就注意到那个少女同红袖相像,只是她脸型消瘦,面色枯黄,同神采飞扬的红袖比起来,像是长期营养不良一般,没想到她才是真正的红袖。

朱公子突然爆发,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红袖调皮地晃着手中的手绢儿,道:“我帮你追回雪儿姑娘啊。你看,我帮你查到雪儿的下落,还请出师父迫使她同你见面。”

朱公子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婉娘好奇道:“朱公子,据说香云阁的阿萝小姐,同你私交甚深,可有此事?”

朱公子整张脸涨得如同猪肝,一脸尴尬地看了看雪儿,吭吭哧哧地解释起来。

朱家是扬州的香料大户,几年前老父去世,朱允之年纪轻轻只有承担大任。去长安贩卖香料之际遭遇风雪,曾被雪儿所救,后两人在长安偶遇,对雪儿暗生情愫。后来不知何故,雪儿离开长安来了洛阳,朱公子借应试之名逗留洛阳苦苦寻访,并在洛阳置办了宅院。

洛阳城中人口百万,要找一个人可谓海底捞针。红袖同朱允之两家本是世交,近年也居住洛阳。只是朱允之生性腼腆,红袖文静,两人之前只彼此听闻,并未见过面。后来红袖不知怎么知道朱允之找人,竟然差人告诉他,香云阁阿萝知道雪儿的下落。

婉娘看向红袖,道:“想是那个时候真的红袖已经被你控制了吧?”

红袖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道:“谁让这丫头这么好奇的?怨不得我了。”朱允之一心要找雪儿,对于红袖被人掉包一事毫无觉察,只觉得这世交之女淘气乖张,远不似传说中的文静贤淑。

婉娘笑道:“听说红袖姑娘将朱公子引荐给了阿萝,可是这个迂腐书生,为了避嫌,几乎不同阿萝见面,对红袖姑娘的蓄意勾引更是烦得要死,一心一意要找他的雪儿姑娘。红袖姑娘这点脸面在他面前可丢尽啦。”

雪儿瞟了朱允之一眼。朱允之满面潮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红袖脸色难堪至极。婉娘嗔怪道:“好一个迂腐的书生,一点都不解风情。”

雪儿一笑,道:“糊涂人总是做糊涂事。”朱允之的眼圈突然红了。想当年,他在长安第一次见到雪儿,因为慌乱跌破了茶碗,雪儿也笑着说了这句话。

朱允之似乎从雪儿的话里得到了勇气,原本紧张的情绪烟消云散,也不再语无伦次,低声道:“我找你好久啦。”

雪儿看着朱允之,又是一笑。朱允之几乎痴了。

婉娘伸长了脖子,插嘴道:“红袖姑娘,那她呢?”扭头用下巴朝二胖一点。

二胖圆润的小脸如同玉一般光洁。红袖快步走过去,摩挲着她的脸赞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皮肤,婴儿一般。”她一双杏眼满含笑意,从怀里拿出一块溢着香味的朱红色石头抚弄着,“我要把她的脸皮剥下来,用冰香玉换到我的脸上。”

沫儿和文清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寒噤。

婉娘转了转眼珠,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不过她家是有名的银器王家,你要她的脸皮,她家的财产就归我好了。”

红袖扑哧一笑,道:“你倒直白。”

婉娘一脸奸佞,出谋道:“她家的底细我最清楚不过。她爹爹不争气,姐姐远嫁,家里靠老娘徐氏支撑。要是她死了,徐氏定然心死。”

红袖笑道:“你真聪明。若不是我这里需要你,我想我们没准儿还能成为朋友呢。”

婉娘却一反常态,十分不知趣地道:“朋友就不必了,我这人最不爱装,铁定同姑娘成不了朋友。”

红袖脸上一冷,随即又换成笑脸,道:“婉娘是个爽快人。”

婉娘点头笑道:“嗯,比如,我自认是个丑老女人,从来不装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红袖倏然变色。雪儿偏巧不合时宜地接口道:“红袖姑娘看起来可真年轻。”

婉娘啧啧道:“正是呢。不惑之年,还能保养成这样,可真不容易。”

沫儿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不惑之年”的含义,再看红袖的脸粉嫩靓丽,越发显得妖异。雪儿抿嘴笑道:“我看闻香榭的香粉也达不到如此的效果。婉娘你要努力了。”

婉娘伸手从怀里拿出今天刚做好的相思染,遗憾道:“看来香粉这碗饭我是吃不得了。早知道雪儿姑娘在这里,我也不用白白浪费几天的功夫,做这个相思染。哎呀,这下亏大了。”看着满脸寒霜的红袖,热切道:“不如我转行得了。你要这个小胖子的脸皮,我就接手她家的银器生意,岂不两全其美?”

红袖干笑了两声,道:“好主意。”

婉娘愁眉苦脸道:“只怕还是不行,那只野鸡定会恨我入骨。”

雪儿愣了下,狐疑道:“什么野鸡?”

婉娘哈哈笑道:“你不知道,红袖姑娘为了得到这胖丫头费了多大功夫,专门派了一只十分美貌的野鸡勾引这胖丫头的爹爹,还企图控制徐氏的身体和意识。”

雪儿追问道:“然后呢?”

红袖冷眼旁观。婉娘一脸惋惜,道:“本来我是不管闲事的。可是她仗着背后有人,竟然打碎了我一大堆的胭脂水粉。没办法,我只好把她抓来抵账。可惜竟然给她逃走了。”婉娘转向红袖:“哦,对了,那只野鸡呢?”

红袖斜睨着眼,朝旁边沫儿躲藏的位置一努嘴,随意道:“在那儿呢。”眼里的恐吓意味和得意一闪而过。

沫儿吓了一跳,随即明白她指的是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她是凤凰儿?沫儿不由得大感诧异,慢慢探过身子朝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看去。

这女子面容尚且秀气,但同以往凤凰儿的优雅美丽差远了,不知是凤凰儿重新幻化的人形还是用邪术借了别人的身体。她同其他白衣人一样,僵直死板,双眼无神,没有丝毫灵气。

婉娘笑眯眯道:“她倒也适得其所。怪不得你肯花大价钱将她赎回去,我只让她折了原形,却不曾伤了她的灵气,用在这里刚刚好。”接着懊悔道:“早知道她对姑娘如此重要,我应该多要些赎金才行。”红袖满脸鄙夷,嘴角几乎撇到了耳朵边。

婉娘却毫不在意,继续唠唠叨叨道:“我当时以为她看上了王家的财产。可是见到赎金,又觉得疑惑,你送给我的赎金足以抵得上王家的一家店铺了,想不明白野鸡费心思接近徐家做什么。原来竟是为了接近王家二小姐。”

沫儿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原来如此。

红袖看着婉娘冷笑。雪儿悠悠道:“她一个小丫头,也犯得着下这么大的功夫?要我说,直接掳走岂不是简单?”

婉娘诚挚道:“雪儿你不懂。王二小姐天资聪慧,小小年纪便可执掌银器的图案设计。若是仅只掳走剥了脸皮,只怕这些聪慧灵魄难以导出,枉费了红袖姑娘的一片苦心。”

红袖见婉娘同雪儿一唱一和,终于忍耐不住,冷冷道:“不错,我想要的东西,谁也跑不掉。”踱着方步走到横眉冷对的朱允之面前,抛出一个挑逗的眼神,“比如你。”

朱允之瞠目结舌,又羞又急。婉娘笑道:“姑娘既然看上了朱公子,就不该假扮红袖,应该扮成雪儿姑娘才对。”

红袖摆出一个勾魂的媚笑,眼睛看着朱允之,答道:“所以你明白为什么雪儿和小安会在这里了吧?”

雪儿恬然道:“这个只能算我得罪姑娘的原因之一。我想钱家一事,才是根源。”

婉娘懊悔道:“钱家一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合安香,唉,早知道我就不该掺和此事。”

红袖娇滴滴道:“你知道最好。本来钱家俩少爷收了来,这事便可以告一段落,我也安心做些其他事。可是你们偏不让我安心,一个出手救了钱永,一个出手救了钱玉华,让我筹划了将近一年的心血功亏一篑。没办法,我只好另物色人选,找王家下手啦。”去年玉铺掌柜钱衡被人控制,利用老四的丈母娘吴氏谋家产、认儿之际,欲借她之手一箭双雕,不料被雪儿发现,在闻香榭定了合安香,救了钱永和钱玉华——原本以为是个偶然的事件,却没想到背后竟然有人指使。

红袖见婉娘同雪儿聊得火热,咯咯笑道:“今晚还真是个聊天的好时机。有什么话赶紧说,过会儿可就没机会了。”

婉娘茫然地看了看天,打了个哈欠道:“对啊,时候不早了,雪儿你同红袖姑娘慢慢聊吧。文清,我们走吧。”说着起身便走,手脚灵便自然,倒显得刚才的手脚不能动弹像是装的一样。

红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微微点头。婉娘走了几步,回头见文清纹丝不动,皱眉道:“你不走?”

文清别说拔不动脚,即便能够走动,也决不肯丢下小安和二胖自己离开,遂想也不想,瓮声瓮气道:“把小安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眼见婉娘就要走出空地,突然又回头问:“红袖姑娘能否透露一二,找这么多的俊男美女,到底做什么用?”

红袖突然放声大笑,顿足道:“人家早就等你问,可你们偏偏不问,真是急死我了!”

雪儿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微笑道:“我以为你不想说。”

婉娘弯腰揉了揉膝盖,道:“我最爱成人之美。姑娘肯讲,那我们就洗耳恭听。”

红袖眉飞色舞,满面得意,正待开口,只听“嗵”的一声,漂浮的八盏白灯笼猛然暗淡了下去,周围笼罩在一片黄白的微光中,映射着人们死板沉闷的白色长袍,看起来像是站在一个堆满纸扎人的乱坟岗。

红袖脸上一阵慌乱,转身朝人群外冲去,刚跑了两步,灯笼又重新亮了起来。她长吁了一口气,站定朝外张望。

沫儿正思量着如何趁着光线不明同婉娘救文清他们,见镇魂灯重新亮起,不由失望,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婉娘。

——婉娘仍站在空地边缘,保持着半侧身的姿势,但眼神的灵动已经不见,木然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红袖刚才站的地方;雪儿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明净的脸颊如同雕刻一般呆滞。

沫儿猛然站起,碰到凤凰儿的白袍发出微微的响动。幸好此时老者快步走了进来,脚步声掩盖了响声。

红袖噘嘴道:“时辰到了吗?我还没聊完呢。”

老者低头闷声道:“是。”迟疑了下,带着一些不满告诫道:“言多有失,姑娘还是小心为妙。”

红袖眉毛蹙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老者弓了下腰,道:“请姑娘先出去吧。”

红袖恋恋不舍地看着雪儿婉娘等人,那目光不像是看人,而是在看几件心仪的物品,交代道:“这几个人的脸皮,你可一定帮我留着。特别是那个小胖妞的。”

老者点点头,同红袖一起退了出去。

沫儿握紧了拳头。他终于明白婉娘之前嘱咐他的含义了。这个一直掩盖着脸面的老者,已经四十多却扮成豆蔻少女的妖异红袖,布了一个巨大的局。利用幽冥草吸收闻香榭的灵气,设计控制钱家男丁的魂魄,派出凤凰儿勾引王凡,通过香云阁污蔑闻香榭,虚幻中莫名存在的死门等,看似一件件毫无关联的事,都是为今晚这个诡异场面的准备——沫儿不确定,闻香榭到底是因为多管闲事而卷入此事,还是原本就是他们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但这个,如今已经无关紧要了。

老者和红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陷入一片死寂,白色的镇魂灯如同死人翻起的眼白,从四面八方瞪着沫儿。在这一群白花花的人群中,难以言状的压抑和无助比害怕更加强烈,让沫儿陷入惶恐。

婉娘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沫儿咬牙坚持不让自己发抖,慢慢移动走到离婉娘最近的一个女子身边,正要低声去叫,忽听一阵猎猎的响动,站在第一排的四个男子整齐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沫儿心中一喜,以为终于有人醒过来,但看到四人动作如一,整齐得像四个吊线木偶,姿势僵硬怪异,几次甚至不约而同地同手同脚地走路,显然是被人控制,顿时沮丧。

四人慢吞吞地迈动脚步,朝婉娘围了过来。沫儿心怦怦直跳,唯恐这四人对婉娘不利,欲要挺身而出,又想起婉娘之前告诫他的话“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心下大为焦虑。

幸亏四人仅仅架起婉娘,将其放回原位,倒也没有其他举动。沫儿长出了一口气。

〔六〕

或许只有一盏茶工夫,或许有一个时辰之久,沫儿已经难以判断。空气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人烦躁异常。

沫儿心跳得厉害,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慢慢移动的白衣人渐渐模糊,周围陷入一种空蒙的白气中,一种莫名的、发自心底的强烈恐惧,紧紧包围着沫儿,让他浑身颤抖。

心底关于最恐怖的记忆如同泛滥的洪水,全部翻滚而来。缠绕方怡师太的黑气,紫罗口河坝下层层叠叠的死人手臂,香木堂里呜咽沉闷的哭声,死门中来来往往的鬼影……铺天盖地迎头砸来。沫儿紧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宁愿自己立刻死去,而不用感受这种奇异的恐惧。

一个白衣人踩到了他的披风,哗啦啦的衣服抖动声音吓得沫儿一个激灵。就在这一瞬间,恐惧似乎减轻了些。

沫儿凝了凝神,轻轻将披风从白衣人脚下拉出来。衣服抖动的声音一停止,无边的恐惧便重新蔓延。而只要这种恐惧一袭来,沫儿便忍不住要抱头发抖,这让他几乎崩溃。

被剥去脸皮的人团团围住沫儿,血污一片的脸露出白色的颧骨,挂在脸颊上的眼珠子滴答着血水,所有的人都狞笑着去拉扯沫儿的脸。沫儿无处可逃,不知从何而来勇气,咬紧牙关猛然站起身来。

怀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剑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声。没脸的死人不见了,那种渗入骨髓的恐惧感突然消失。沫儿猛然想起,他曾听婉娘提起,有些不良之人凭借乐器或者口技,能够发出一种极低的声音,这种声音虽然听不到,但却能刺激人的大脑,引发恐怖记忆,一个时辰的工夫,足能将一个正常人逼疯甚至吓死。但是这种声音并非不可破解,只要找到同它同质同频的撞击声,这种恐怖感便会抵消。

沫儿终于明白婉娘留下醉梅魂和小剑的作用。不错,婉娘留给自己用的,是要对付这种低频声音。

果然,用小剑的剑尖轻敲玉瓶,那种恐怖感再也没有出现。沫儿这才有机会查看四周。诡异的白衣人在慢慢移动,他们的样子像极过年时祭神时的社舞,张牙舞爪,毫无章法。中间空地上,婉娘等人不知何时盘腿坐在地上,脸朝外围成一圈,乍一看,倒像是在接受人群的膜拜。

沫儿轻轻敲着玉瓶,重新来到人群最前端。一抬头却发现,周围的队形发生了变化。原来不知不觉中,随着人群的慢慢移动,白衣人站成了一个环形,对面留出一个一丈宽的缺口来,隐隐约约可看到前方伫立着一座高大的殿堂,两边排着十几口大锅。

这景象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沫儿正皱眉思忖,只见人影晃动,四个身着白衣的俊朗男子,无声无息地推着一个四角有轮的厚重平板台走了过来。

这个台子看起来像是石头制成的,足有两尺厚,由两种石头合成。台面黑色,泛出暗暗的红光,上面刻满花纹,中间有一个人形凹槽,下面的石头颜色略浅,夹杂着黑褐色的斑点。

四人将平板石台放在小安面前,走过去架起小安,似乎要将她平放在台上,却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齐刷刷地放下了她,呆立了片刻,转到婉娘面前,重复刚才的动作,将婉娘架起放在台上。其中一男子按动台上的一个按钮,咔哒一声,四个铁环扣住了婉娘的手脚。这四个男子动作虽然僵直,但比起旁边站立的白衣人,手脚要麻利的多,似乎经常从事这种工作。

沫儿先还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待见另一男子拿出一把乌黑澄亮的剔骨刀,猛然醒悟过来,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机械地将工具一件件放在台面上。乌金弯刀,剔骨刀,精致短刀,长镊子,小镊子,还有很多沫儿不认识的器具,十分齐全。沫儿大脑一片空白,心里默叫着婉娘的名字,希望她只是在装睡,能够在最后一刻突然出手反败为胜。

一个男子伸手比划着,最后将手指向了心脏的位置。拿剔骨刀的男子面无表情,挥刀一点一点朝婉娘胸口划了过来。

一股热血冲上沫儿的脑门。就在沫儿要飞扑上去的一刹那,一句细若蚊声的话钻进他的脑海:无论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出来。

转念之间,一切都来不及了。五个男子配合,很快捧出一颗滴血的心。那颗心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猩红,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滴答滴答的血流声,在这个诡异死寂的午夜如同擂鼓一般,敲打在沫儿的心上。沫儿瘫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犹自微微跳动的心,甚至流不出泪来,只觉得心如刀绞,宁愿被挖心的是自己,而不是婉娘。

四个人推着石台走了,换了一批人推着石台又来了。雪儿和二胖粉嫩的脸,小安乌溜溜的黑眼睛,文清的五脏六腑,一件件被摘取下来,石台下层的浅色石板已经变成刺眼的红色,走动时可以听到血在里面晃动的声音。

不,这是梦,我在做梦呢,一个噩梦,等梦醒了,一切都好了。

※※※

沫儿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他努力去想一些快乐的往事,同婉娘斗嘴,和文清去买零食,吊在黄三脖子上**秋千,园子里的奇花异草,树上鸣唱的黄莺知了……他眼睛睁得溜圆,同旁边的白衣人一样呆傻。

剩下的朱允之、钱永、钱玉华等人,也被一个个放在平板石台上带走了。沫儿拼劲了全身力气才爬起来,双腿犹如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石台被推进了后面高大的殿堂里。沫儿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跟过来,轻飘飘地靠在门框上。

婉娘等人,直竖竖地靠右边墙壁站着,白衣上的血污触目惊心。沫儿下意识地转过头,不去看小安、文清和雪儿,甚至连想也不敢想。

殿堂高而空旷,十几盏白灯笼集中挂在房间的中部,清冷的白光折射过来,照得众人的脸有一种不真实的扑朔迷离。

沫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原本麻木的大脑清醒了些,转头去寻找香味的来源。殿堂另一端,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红色水晶棺材,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白衣人,不知是死是活。红袖俯身摩挲着那人的脸,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声。老者从墙角的黑暗处闪了出来,道:“时辰已到。”他换了道袍,背对着沫儿,一动不动。

红袖站起身,凝望着棺材里的人,一脸温柔。

屋外突然火光大盛,两边排开的大锅都亮了起来,周围的白衣人飞快地变换队形,十几个少壮男子分别守着一口大锅,随着火焰的飘忽手舞足蹈。而其他的人围在四周,将双手伸向天空,仰面摇晃着身体,五官狰狞扭曲。沫儿毫不费力便可看到白衣人身后一个个的灰色影子挣脱出来,随着众人一起摇摆。

虽然有火,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沫儿几乎想都没想,跨进了房间慢慢走到婉娘身边,轻轻拉住她垂下来的冰冷手指,仿佛她还活着,而他,同以前一样,遇到害怕的、恐怖的景象,就躲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拉着她的裙裾。

沫儿突然笑了一下,他不敢去看文清和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安雪儿,但心里却暖暖的。不怕,有婉娘和文清陪着自己呢。

红袖脸上没了刚才的做作和虚假,而是满脸期待,同时又掩不住的担忧,垂头凝思片刻,问道:“还有多久?”

老者挥舞了三下手中的拂尘,道:“一刻工夫。”

红袖双手合十,低声祈祷道:“但愿不要出什么差池。”

老者略一偏头,冷冷道:“放心,万无一失。”

沫儿将脸依偎在婉娘的手臂上,发现衣服竟然是用上等宣州贡纸做成的,不由得大为惊奇。

屋外的风声渐响,火苗呼呼的声音十分有规律,每响三下便停顿一下。若隐若现的呜咽声凄厉异常,沫儿不用看,便可以想象那些白衣人的魂魄被一个个吸入冷火中的挣扎和恐怖景象。

红袖脸上露出笑意。老者将指关节握的咔咔直响,狞笑了一声,轻声道:“这小子可真沉得住气。”说话之间,闪身逼近,鹰爪一般的手将沫儿身上的黑披风抓了过去。

沫儿暴露在众人面前,双目圆睁,表情呆滞。

红袖快步走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吓傻了?”

老者背过身去。沫儿艰难地眨了眨眼,道:“没有。”

红袖反倒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笑道:“还真是。竟然还能说话。”

去了披风,同婉娘文清并肩站在一起,沫儿反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本的机灵都回来了。他慢慢将手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剑放入口袋,带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超然,挑衅地看着红袖。

老者的脸隐在黑暗中,冷笑道:“一件小小的披风,就想瞒得过我?”沫儿愣了一愣。上次,他和文清被小安引到新昌公主府,明明披着披风躲在窗外,却被老者一击擒获。

沫儿突然朝着红袖叫道:“你是新昌公主!”

※※※

其实若不是沫儿刚才被吓傻了,他早就该想到,所谓的红袖,就是新昌公主。皇家御用袁天师做的镇魂灯,九九八十一个热尸魂魄,大量的金银珠宝,众人身上的贡品宣纸,除了深受皇上宠爱的新昌公主,还有哪个有如此大的能耐?

新昌歪头看着他,吃吃笑着对老者道:“这孩子真聪明,我喜欢。”

沫儿也同样歪头看着她,斜眼道:“这老妖婆真可恶,我不喜欢。”

没有一个女人能受得了一个十三岁孩童的鄙视和嘲讽,红袖狂怒,脸上的皱纹斑点一下子显现出来,甚是可怖,她喝道:“作死呢你!来人,拖下去喂狗!”

老者似乎忍无可忍,低声道:“关键时刻,公主息怒。”

新昌呆立了片刻,脸色渐渐如常,傲然道:“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沫儿想着反正要死了,再也无任何忌讳,见老者处处留心不让他看到脸面,喝道:“喂,你总躲着做什么?见不得人啊?”

老者岿然不动。新昌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沫儿横她一眼,“爱说不说。”新昌突然愣住,双眼流出泪来,抱着沫儿双肩一阵摇晃。

沫儿又是惊恐又是厌恶,不耐烦地挣脱,叫道:“你做什么?”

老者飞快地过来将新昌拉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新昌清醒过来,拿出一方罗帕,轻轻拭了拭眼睛,微微笑道:“他是你一个老熟人,所以不想让你看到他。”

老者的脚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下,以示不满。新昌头也不回,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你还怕他透漏出去不成?”

沫儿心里将认识的老年男子数了一个遍,并没有一个同他相像的。可沫儿以前就隐约觉得老者的声音似曾相识,却怎么也猜不出是谁。新昌在一旁看着,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得意地对老者道:“看吧,我就说他们闻香榭绝对想不到。”老者拂袖而去,重新走进阴影处。

沫儿想起新昌曾叫他师父,试探道:“袁天师?”

新昌嗤之以鼻:“切!他?”甚是不屑。

沫儿转了几个念头,理不出个头绪来,忍不住问道:“你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新昌上下打量着沫儿,答非所问点头道:“闻香榭的人,个个好材质,确实是做魄引的最佳原料。”稍斜了下眼睛,道:“多谢你啦师父。”

虽然看不到老者的表情,但他明显地退缩了一下。

沫儿正在竭力想“魄引”是什么东西,外面的灯火突然熄灭,一阵强烈的阴冷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者迟疑了一下,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指飞快地在他额头上画了个什么符号,沫儿还没反应过来,手脚便不能动了。

老者将他拦腰脸朝下抱起,放在水晶棺旁边。

沫儿看清楚了。水晶棺里躺着一具衣服华美的男性尸体,尸体已经脱水,脸部皮肤呈现半透明状的红褐色,紧紧贴在头骨上,眼睛微张,露出两只即将干涸的眼球。

新昌俯身摩挲着干尸的脸,柔声道:“宝贝,你等着,一会儿就好啦。”

老者将放在棺材后面的石台推了过来,将干尸抱出放在台上,然后抱起沫儿放在棺材里。

沫儿大惧,惊叫道:“你做什么?”老者背过脸去,在手心画了个圈,一把按在沫儿的眉心。沫儿手脚不能用力,只拼了命地摇头挣扎,新昌同石台上的干尸喃喃私语了一番,回头对老者道:“开始吧。”

沫儿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想来那具干尸是新昌的什么亲人,她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要通过邪术救活他,而婉娘等人和自己,便是用来给干尸换命的“魄引”。

所谓“魄引”,原理如同“药引”。大凡世人去世,七魄散去,天魂、地魂、人魂等三魂或入地界,或自消散,直到再度轮回,三魂才会重聚。而魄引,就是以其他人的魂魄、器官、灵力为引,让已死之人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拢,不经轮回而恢复肉身生气。

〔七〕

老者拿起拂尘,朝天空挥舞了三下。一股浓厚的雾气从屋外一拥而入,绕着镇魂灯旋转盘绕,片刻功夫,屋里已经灰蒙蒙一片,灯光暗淡,但灯笼上的鬼符却更加明亮,透过浓雾发出诡异的光斑。

沫儿分明看到,无数个鬼影摩肩接踵,拼命挣扎,想逃离这个房间,却被那些鬼符紧紧束缚;大年初一那天见到的舞剑的俊朗男子和撕去脸皮的少女赫然在列,正在痛苦地尖叫。

鬼符越缠越紧,那些影子再也无力反抗,被挤压成一缕缕白气,慢慢被吸入正中一个大灯笼中。细微而嘈杂的哭喊、咒骂、尖叫等声音钻入沫儿的耳朵里,众多魂魄带来的强烈怨念,让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白气越来越少,光线渐渐恢复明亮。沫儿犹自心惊胆战,突然间,最后一个要被吸入的白气幻化成一张巨大的鬼脸,大张着嘴巴朝沫儿扑来,甚至能看清它长满蛆虫的舌头。沫儿“啊”一声惊叫,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在那一瞬间听到它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沫儿暗暗苦笑,我自己已经做了“魄引”了,哪里还有本事救得了别人?正绝望之际,只听新昌道:“你怎么了?”

沫儿这才发现,站在水晶棺和石台之间的老者竟然浑身颤抖,魂不守舍,摇晃着说不出话来。

新昌站起身,不满道:“你怎么回事?”

老者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最好还是请袁天师来。”

新昌跳了起来,大怒道:“这个时候你和我说你不行?”

老者垂着头,嗫嚅着说不上话来。

新昌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去,将遮住老者脸面的风帽打掉,冷笑道:“叫你一声师父是给你面子,你以为你是谁?”

一张枯黄的面皮,皱巴巴的,既无仙风道骨之风,也无慈祥和善之相,只是眉眼之间看起来有些熟悉,但绝不是沫儿认识的熟人。

沫儿竟然松了一口气。

老者飞快地看了一眼沫儿,重新带好风帽。

屋里没风,但正中的那只白灯笼不住地摇摆,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开来。新昌脸上老态尽显,冲老者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要不要你的老婆孩子了?”撕扯着在他身上扑打。

老者也不躲避,阴沉着脸愣了片刻,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猛然推开新昌,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灯笼飘飘****地落了下来。新昌一面恨恨道:“怎么就选中你了呢。”一面慌不迭地帮干尸整理衣物。

老者不理她,嘴里念念有词,将灯笼放在石台顶端的圆形凹槽上。沫儿情知他们要作法了,心里紧张不已。

灯笼同凹槽结合得甚是紧密。须臾之间,只听石台下面的血液犹如沸腾一般翻滚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老者突然转过身来,望也不望沫儿一眼,只管将一只大手盖在了沫儿脸上。

沫儿口鼻被掩,很快透不过气来,隐约听到新昌连哭带笑的声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独自置身空无一人的无边荒野,惶然不知所措,却有一个咧嘴微笑的恐怖骷髅,绕着沫儿飞来飞去,并越逼越近。

这种比死还要恐惧的感觉,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想要拔腿逃走,腿脚却如同灌铅一般,难以抬起半分,眼见骷髅咧开的嘴巴已经贴近自己脑门,沫儿拼尽了全力猛地一挣。

一个尖细的东西深深地扎到沫儿大腿,疼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原来是桃木小剑。沫儿冷静下来,决定屏住呼吸装死。

※※※

装死沫儿最擅长,嘴巴微张,眼睛上翻,一副窒息的样子。老者见他不再挣扎,迟疑着松开了手,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下试了试鼻息。他手上的马革气息让沫儿觉得有些熟悉。

正在暗自得意,以为骗过了老者,不料老者的大手重新伸了出来,掌心一个金色的微笑骷髅符号一闪,用力按在他的眉心上。

这下死定了。沫儿满心绝望,只求死的过程不要太痛苦。哪知眼前虽然看到无数个微笑的骷髅旋转,但除了有些眩晕,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骷髅越转越快,直至化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金色茧子,将沫儿包裹在内。

一股微凉从体内慢慢穿行,十分舒服,沫儿这才发现胸口凉凉的,似乎是醉梅魂的瓶塞开了,花露撒了出来。茧子慢慢束紧,凉气带着醉梅魂的淡淡香味从眉心透出,被隐藏在茧子中的骷髅嘴巴一口吞掉。

沫儿觉得好玩起来,凝神看着醉梅魂的微凉气息在眉心形成一缕淡淡的白气,并被嘴巴们争抢。

足有一盏茶工夫,茧子慢慢膨胀分解,点点金光最终集合成一个金色骷髅符号——仍在老者的掌心。

老者将手拿开,呆立了片刻。他的脸隐藏在风帽里,看不到表情,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沫儿分明听到一声细微的叹息。

新昌在一旁疯疯癫癫的,抱着尸体呜咽,老者似乎颇不耐烦,举着画有骷髅的右手道:“请公主移步,不要影响了成效。”

新昌后退了几步。沫儿趁机动了动手脚,偷眼望去。

放置在石台顶端的镇魂灯没了亮光,上面的诡异符号也已经暗淡发黄,而石台下端的石匣里,存储的血液只剩一半,死亡男子的脚心,通过两个细软的管道与石匣连接,可以看到暗红的血液正接连不断地输往男子体内,原本干瘪的尸体慢慢变得丰润起来。

周围发出吱吱的响声,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气体从地下冒出来,有的暗淡,有的明亮,在男子头部汇集。

屋外白衣人的衣服摩擦声更大了,沫儿虽然看不到,但想来是正按照镇魂的指令做出一系列诡异僵直的动作,为这个死去的男子招魂。

石台下面的血液终于空了,尸体皱巴巴的皮肤已经完全恢复常人状态,但肤色暗黄,夹杂着未褪去的红褐色斑点,特别是他的脸,肿胀溃烂的如同夏日腐败的烂桃子。

汇集的白气越来越多,渐渐凝成一个人形,同男子的身体重合在一起。

这种情形,同婉娘当年制作香粉帮死去的刘老娘还魂一模一样。但还魂香只能作用于死亡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热尸,且功效仅能维持一天,而像这种已经死亡超过一年的干尸还能够还魂的,沫儿还是第一次看到。

男子的脚动了一下。沫儿忘了装死,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瞪大眼睛看着。

新昌扑了上去,扶着男子坐了起来,在他额上吻着,连声催促老者:“快点,快点!”

老者走过去将刚才按在沫儿眉心的金色骷髅对准男子的头顶,另一手画着符号,催动隐藏在骷髅里的灵气由百会穴进入男子体内。

男子脸部的溃烂缓缓愈合,只是肿胀和斑点仍未褪去。新昌紧张地盯着他,双手合十轻轻祷告。

男子终于摆动了下头部,并缓缓睁开眼睛。新昌大喜,又哭又笑,语无伦次惊喜良久,又手忙脚乱地拿出一方罗帕,轻轻地帮男子擦拭脸上的脏污,满脸柔媚道:“不要急,很快就恢复到以前的日子啦……我们回长安去,去渭河钓鱼,去城外踏春……”

男子握住了新昌的手,看样子神智已经完全恢复。沫儿大感惊奇。

老者垂头站着,几次欲言又止,道:“公主已经如愿,在下就告辞了。这个死门将在一个时辰后关闭,到时……”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沫儿,吓得沫儿慌忙继续装死;接着又转向对面靠墙站立的婉娘等人,低声道:“一切都结束了……”转身便要离去。

新昌正一脸甜蜜,听了这话猛然扭头,喝道:“站住!”

老者垂手站立,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新昌意气风发,趾高气扬道:“你在这里候着。公子刚醒来,要过会儿才能离开。你和我们一起走。”

老者颇不情愿,辩解道:“他们……只交代我做这个……”

新昌眉毛一竖,道:“你还是想想你的家人吧。”

老者无奈,走到男子身后搀扶。男子晃悠悠地站起来,突然一阵剧烈呕吐,猛一弯腰,一颗圆圆的东西从脸上掉了出来,被他一手按进了眼眶——竟然是他的眼珠子!

沫儿不由得毛骨悚然。这个看似恢复如常的男子,到底还是不是人?

新昌似不觉,细心地帮他拍打着背部,关切道:“怎么样?好点没?”

男子抬起头来,灰暗的瞳孔直勾勾盯着沫儿,伸出薄薄的舌头在嘴唇上一舔,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沫儿吓得头一缩,被老者看个正着,但他仅仅迟疑了下,并未说穿。

新昌将脸贴在男子的背上,喃喃道:“你活过来可真好……你喜欢的东西我一样都没舍得丢,房间里的摆设还是你走那天的样子……这辈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这男子虽然一脸死气,但面相还算英俊,猜不透他到底是新昌的儿子还是驸马。

男子喘着气,在石台上坐了下来。老者见状甚是焦急,不住伸头向外张望。新昌依偎着男子坐下,伸出手指,轻轻划过男子脸颊,道:“你放心,脸皮已经准备好啦,三天过后,五脏六腑以及周身的皮肤,我都帮你换过来。”

老者故意在一旁轻咳,新昌却充耳不闻,从怀里拿出两块石头,一块心形一块椭圆——正是沫儿曾经见过的冰香玉。她一脸欣喜地给男子看,如年轻情侣分享心爱之物一般,满脸小女儿的娇羞之态:“你瞧瞧这是什么?冰香玉,据说世间只有这两块,是易容换脸的灵药。还有其他的几个法子,等我一个个地给你使用,保证你比以前还要英俊。”

男子木然地看着冰香玉。新昌叹了一口气,怜惜道:“我知道你如今还未完全恢复自如。不过看着你能听我讲话,我已经很知足了。”

男子缓慢地点点头。新昌摆弄着冰香玉,放在男子鼻子下,得意道:“你闻,很香吧?”

男子耸起鼻子闻了闻,突然张大嘴巴,猛然将两块冰香玉咬住,嘎吱嘎吱狂嚼起来,两缕黑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若不是新昌缩手快,几乎被咬到手指头。她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呆了片刻,看着他将冰香玉吞下,深吸了一口气,细心地用罗帕将他嘴角的血迹擦干净,道:“不要紧,还有其他办法。”扭头对正坐立不安的老者道:“立即启用催魂符,取镜雪的灵魄和心头血来。”

老者迟疑道:“此时?”

新昌喝道:“快点!”

老者踌躇不前。新昌挥手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马上!”

老者从怀里取出一叠画了符号的黄裱纸,朝空中洒落,嘴里念起一串听不懂的咒语。黄裱纸化成碎片,下雪一般飞扬而下。

纸片落地即消失不见,随即而来的,是漫天飞舞的大雪。一片片心形的雪花,中间布满裂纹,很快将地面铺上白白的一层。

老者朝空中一声猛喝,雪花飞旋,一柄白气凝成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雪儿脚步僵直地走了过来,慢慢扭转身体,面对老者站下。

沫儿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她的脸,却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

老者的咒语声音越来越大,白衣人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雪儿不见了,一团五彩的光团在屋中旋转,美妙绝伦,让这个原本恐怖诡异的房间显得柔和了许多。

沫儿一骨碌爬起来,凝神观看。不是光团,是一片巨大的镜雪,不时变换着花形,花瓣精奇,玲珑剔透,发出玉一样的光晕。

雪儿,原来是镜雪。

镜雪正中,一颗红色的心微弱跳动。新昌挥舞手臂,指挥老者:“那里!正中那里!快刺!”

这柄透着阴气的剑一刺下去,雪儿也许魂飞魄散了。不行,决不能见死不救。沫儿握紧了拳头,看着木然站在墙边的文清和婉娘,笑了一下。

婉娘要是有知觉,肯定会嘲笑他打击他,说他故作潇洒逞英雄。沫儿想象着婉娘奚落他的表情,忍不住扬起下巴,自言自语道:“切,你懂什么叫潇洒?”

新昌听到沫儿说话,惊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无暇顾及。

老者的剑尖缓缓刺向镜雪的心。沫儿做了个鬼脸,拿着手中的桃木小剑,正准备从水晶棺中一跃而出,只听新昌一声惨叫。

※※※

原本靠着新昌手臂的男子,突然发起狂来,张开大嘴咬住了她的上臂,眼睛通红,腮帮鼓起,这一口竟然使足了力气,很快便有血渗出,染红了她的衣服。

老者听到叫声,略显迟疑,口中的咒语便停顿了下,镜雪顿时光芒四射,吓得老者慌忙集中精神,继续做法。

新昌先还忍着,只用力扭动身体,嘴里哄着“快松开”,但男子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箍住新昌的双肩,脑袋用力一摆,竟然生生咬下一块肉来,连同撕扯下来的衣服在嘴里大嚼起来。

新昌连声惨叫,捂着胳膊跳开。男子吞了肉和衣物又飞身扑了上来,在新昌面前直直地站定。

新昌抖动着声音,语无伦次道:“大笨猪……我是小核桃……”男子火红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歪起头打量着新昌。

新昌长出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了些黄色药粉在伤口上,忍着痛低声道:“我是小核桃啊,我们在那片核桃林里认识的……你忘了吗?”

男子缓慢点头,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按在新昌的肩头。

沫儿扶着棺壁看热闹,巴不得他们打得两败俱伤,见男子清醒了,极其失望地叹了口气。

新昌就在他左前方,正好听个正着。她斜眼瞟了一眼沫儿,拉过男子的手,柔声道:“你饿了对吧。我忘了这里还有好东西呢,你看,”她伸手朝沫儿一指,“他的血最有灵性,给你喝,好不好?”

男子迟钝地转向沫儿,已经暗淡的眼珠子慢慢变红。

沫儿刚才一时忘形,忘记装死,这下坏了。

男子扶着新昌,慢吞吞走向沫儿。沫儿握紧桃木小剑,打定主意,若是男子敢扑上来,就猛扎下去,然后再伺机逃脱。

男子在水晶棺前站住,直勾勾地盯着沫儿,猩红的嘴唇一撮一撮,瞳孔随之忽大忽小,沫儿莫名惊惧,竟然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

新昌得意至极,用下巴示意男子:“瞧,这个人肉果子多好,大笨猪,赏给你啦。”

男子猛一龇牙,嘴巴突然裂开,直到耳朵,露出满口尖细的白牙,牙缝里尚残留有刚才咬下的衣服丝线。沫儿啊一声大叫,举起桃木小剑闭着眼睛往外乱扎一气,其中几次明显扎到了什么地方。

新昌未曾料到沫儿不仅四肢能动,居然还藏有武器,慌忙跳开,但男子反应迟钝,一连被扎了好几下。幸亏沫儿惊恐之下未曾用力,扎得并不深。

新昌大怒,朝门口念了一句古怪的咒语,两个白衣人闪身而入,按住了沫儿。

新昌掩口笑道:“大笨猪,你说这个人肉果子是腌了吃,还是蒸了吃好呢?”

男子身子前倾,仍保持着刚才捉沫儿的态势,他的手臂上被桃木小剑刺到的地方冒出一股青烟,慢慢变成一个个手指粗的黑洞,流出一股股奇臭的黑水。红袖探头查看,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伸出手指点了下黑水,只听“滋”的一声,手指指尖变成了黑色。

新昌脸色突变,捂着手指恶狠狠瞪着沫儿,咬牙切齿道:“本来还想让你再活一会儿。”嘴巴一阵默念,白衣人骤然变大,沫儿顿时眼冒金星,胸口如同压了大石喘不过气来。

正不知她要如何折磨自己,却见男子长大嘴巴,嗬嗬怪叫,眼睛红得像两团火,新昌急切道:“你不要急,会好的……”话音未落,男子一个趔趄扑到新昌肩上,张开大嘴朝她的脖子上咬了下去,两人一起倒在地上翻滚。

※※※

新昌双手死命推着男子的下巴,嘴里仍“大笨猪大坏蛋”地叫,似乎想唤醒男子。但男子完全发狂,如同野兽一般,若不是刚才沫儿扎得他受了伤,眼看片刻之间就要将新昌撕成碎片。沫儿乘机挣脱白衣人,躲在水晶棺里,一脸的幸灾乐祸,只差没有鼓掌叫好。

两人僵持不下。老者扭头看了一眼,只管继续念念有词。男子尖利的牙齿一点点靠近新昌的脖颈,新昌大惊,尖叫道:“救命!快来救我!”

老者眼神闪烁不定,抬了下脚,却迟疑着停下来,并未走过来。

新昌上气不接下气,咬牙切齿道:“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灭了你的九族!”

老者一愣,双手在衣服上搓了搓,走过来拉住男子的脚踝。男子松开了新昌,猛一折身,反扑向老者。

老者闪身躲开,两人捉迷藏一般绕着房屋追打,新昌也瘫在地上喘气。

沫儿正看得好玩,却发现周围的白衣人不知何时乱了套,一个个眼冒红光,手舞足蹈兴奋异常,一片群魔乱舞的恐怖景象。

新昌一骨碌爬了起来,惊恐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更是满脸惊惧,回道:“不知道!”左手摆出一个手势念动咒语,却因为分神被男子划到背部,衣服被撕开一道长口子。

一个白衣人猛然冲了进来,拉住新昌的秀发。新昌吃痛,惊声尖叫。白衣人身材高大,竟然提着她的头发将她拎离地面,新昌痛得五官变形,四肢抽搐,朝着空中大叫:“袁天师!袁天师!”凄厉的声音在房屋中嗡嗡回响,震得沫儿一阵耳鸣。

※※※

瞬间工夫,场面失控,房间里一片混乱。白衣人已经将大门层层围堵,相互之间无意识地对打着;而复活的男子却只追老者和新昌撕咬。屋中白影重重,也看不到婉娘文清等人怎么样了。

两人狼狈至极。新昌头发散落,脸上布满抓痕,这边刚躲过一个白衣人挥过来的手臂,那边却被男子一把抓住。尚未及反应,男子已经一口咬了过来,新昌惊叫声未出已经倒在地上。

老者见此情景,脚下稍一踌躇,也被几个白衣人围了起来。

沫儿不敢冒头,只听新昌和老者翻滚尖叫,声音凄厉异常,心里也不禁惴惴,唯恐那男子和白衣人吃完了新昌和老者来吃自己。

一股清冽的香味飘过来。周围嘈杂的声音些微轻了点,白衣人行动似乎变缓。沫儿心念一动,摸出怀中还剩一半的醉梅魂,朝着空中撒了过去。

醉梅魂的清香让躁动的白衣人慢慢停止了动作。老者喘着粗气从人缝中爬出,倒吸着冷气将肩头手臂几处比较严重的咬痕包扎起来。

一个白衣人从人丛中穿过来,胸口大片的血迹如同盛开的鲜花,表情自然灵动,俯身看着老者,轻声道:“你还好吧?”

老者惊慌地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沫儿哇一声大哭起来,挥动着手中的桃木小剑,连哭带笑道:“婉娘!婉娘!”

婉娘摆摆手,要他过来。沫儿擦干了眼泪,跳下水晶棺,乖乖地走到婉娘身后,拉住她的衣襟。

老者目光闪烁,手足无措。婉娘笑道:“公主精心筹备多时,可别被咬死了吧?”几声呻吟声传来。婉娘轻轻一笑,对老者道:“麻烦你让这些人出去。”

老者躲避着婉娘的眼神,低头念起咒语,周围的白衣人慢慢退出了房间。

雪儿闭目站在原地,脸上光洁如常。文清、小安等人也没有想象中的恐怖样子,只是衣服残留着些血迹。沫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新昌和她救活的那个男子仍倒在地上。男子一脸死灰,四肢僵直,混沌的眼珠子直勾勾瞪得溜圆,双手指甲暴长,深嵌入新昌肩头,而满口利牙正咬在她的左边脸蛋上。新昌**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快……快救我……”

婉娘熟视无睹,俯身看着沫儿,捏了下他的小脸,歪头笑道:“怎么样,今晚这个,比年初一还要刺激吧?”

沫儿竟然傻笑着哽咽起来。婉娘撇撇嘴,转向老者,哂笑道:“你不去救她?”

老者迟疑再三,走过去用力推开男子。男子沉重的身体倾斜倒地,硬生生将新昌的脸颊撕下一块肉来。新昌此次竟然没有哭叫,硬撑着坐了起来,满脸血污茫然地看着男子。

婉娘走过去,上下打量着男子,伸手道:“给我。”

沫儿一愣,将手中的桃木小剑递给婉娘。

婉娘叹道:“阴阳殊途,情缘难续。安息吧。”双手一挥,朝男子的胸口扎去。

新昌猛然扑了上来,一把推开婉娘,尖声叫道:“不行!”她一边抱着男子狂吻,一边喃喃自语:“大笨蛋,大笨猪……你看看,我是小核桃啊……我答应过你的,一定让你活过来……”一时珠泪横流,泪水合着血水扑簌簌滴落在男子的脸上。

婉娘静静看着,若有所思。男子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新昌惊喜异常,摇晃着他道:“你醒了?”不料男子一个激灵,张开大嘴咬住她完好的右边脸颊。

新昌凄厉尖叫。婉娘一声不响逼近,轻轻松松将桃木小剑送进男子心口。

一股黑水喷涌而出,男子灰白的脸渐渐变黑,原本恢复弹性的肌肉快速失去水分,须臾之间变成了一具黑色骷髅。

新昌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骷髅,泪流满面。

婉娘取了小剑擦拭干净,重新递给沫儿,道:“看明白了没?”

沫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摇头。

婉娘笑骂道:“小笨蛋,吓傻啦。”指着男子道:“这是新昌公主的爱人,几年前就死啦。她利用皇家的显赫地位,收集魂魄,寻找魄引,处心积虑想把他救活。所以便有了今晚的这一切。”

沫儿翻了翻白眼,吭吭哧哧道:“这个我早就猜到了。”话音未落,新昌发出一阵狼一样的低吼朝婉娘扑过来,脸颊上的咬痕狰狞地**着。

婉娘灵巧地一转身,顺手拉过沫儿。新昌扑空,伏在地上大声咒骂婉娘。

〔八〕

婉娘一笑置之,走到雪儿身边,将醉梅魂朝她眉心一点,大声道:“回家啦。”

雪儿睁开眼睛,脸色却没有婉娘的轻松,朝四周扫视了一番,默默叹了口气,垂着眼睛不响。

婉娘瞟了一眼躲在阴影之中的老者,缓缓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雪儿欲言又止。

沫儿终于忍不住,伸出小指戳戳婉娘身上的血迹,小声道:“你的心……还有雪儿姑娘的脸,没事啊?”

婉娘粲然一笑,朝门外一摆手。一个高大的白衣人稳稳地走了进来,熟练地将石台推过来,在旁边轻轻一按,石台从中间分开,露出下面的血槽——脸皮,眼珠,五脏六腑,还有新鲜的肌肉,一件件摆放着。

沫儿跳了起来,捂住眼睛。

婉娘一把把他的手打开,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沫儿皱巴着脸儿,从手指缝中看去。

婉娘手里,托着一颗蓝色的人形果子,依稀便是她养了多日的木魁果,但原本泛着异彩的“身体”已经干瘪,“脸皮”、“眼珠”、“内脏”等部位被人生生挖去,呈现一种干涩的蓝色。

沫儿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朝血槽中看去。血槽中的人体部件渐渐变小变蓝,直至成了玩具大小的东西。沫儿拉着婉娘的手臂一顿狂摇,连声叫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婉娘被他拉的一个趔趄,笑道:“你还会不会说其他的?”

旁边的白衣人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极其亲切。沫儿愣了一愣,猛窜上去一把抱住他,吊在他的脖子上打起了秋千:“三哥三哥!原来你也在!我刚才吓死了,我以为婉娘和文清被害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原来黄三早就来了,就藏在白衣人之中。他因香木一事,自身魂魄不全,所以夹杂在白衣人中并未被发觉。后来推石台来剥取人体物件中的,他便是那个主刀手,配合婉娘偷梁换柱,用人形的木魁果为假象,骗过了新昌和老者。

新昌抬起头来,怨毒地瞪着黄三。婉娘淡淡道:“怨不得他,这是我的主意。”

新昌嘶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我早该毁了你。”

婉娘莞尔一笑,道:“我也这么认为,这样你刚才就能和他到地府团聚了。”

沫儿伏在黄三的肩头哭了一鼻子,才扭捏着下来,如同撒欢儿的小马驹,一蹦三跳到文清小安等人跟前,学着婉娘的样子点了醉梅魂。文清很快清醒,但小安、朱允之、真红袖等却仍人事不知。

雪儿忧心忡忡,在小安眉心揉了又揉。沫儿警觉,道:“早些回去吧,这个地方到处透着邪气。”

婉娘看着小安,敷衍道:“嗯,过会儿就走。”

文清终于完全恢复,咬着嘴唇闷声道:“我带着小安出来玩,怎么会到了这里来呢?”当时文清搁不住小安纠缠,带着她出来看花灯,谁知一出闻香榭,走了几步便觉得如同迷路一般,找不到方向,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沫儿抖搂着文清的白衣,道:“肯定是中了他们的道儿了。啊呀,这些衣服是纸做的——”说着扭头去看新昌和老者,却见老者鬼鬼祟祟,已经溜到门口,不由大喝一声:“站住!”

老者不仅没有站住,反而快步走出房门。沫儿自己不敢追,连声叫黄三,黄三眉毛抬了一下,并不追出。

沫儿正自愤愤不平,只听几声沉闷的叫声传来,老者跌跌撞撞从白衣人中折了回来,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竟然满身伤口。

新昌一骨碌爬起,双眼放光,上下打量着老者,突然转向婉娘和雪儿,哈哈大笑道:“好极了!你们就留下来陪我的大笨猪吧。”她抱起干尸,脸部不住**,原本几近凝固的血痂重新裂开,在惨白的灯光下异常狰狞。

小安的呼吸越来越有力和均匀。婉娘过来一手拉了文清,一手拉了沫儿,慢慢走到门口,道:“唉,果真是这个。”

外面白压压的一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看不清有多少人影。弥漫的阴气从地下升起,片刻功夫,浓雾已经过膝。

沫儿打了个冷战,哆嗦着问道:“这是什么?”

婉娘缓缓道:“鬼冢。”

老者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文清重复了一遍,喃喃道:“鬼冢,埋鬼的地方。”

雪儿眉头紧皱,道:“他们果然还是启动了鬼冢。”

沫儿却听出了这句话中隐藏的含义,试探道:“雪儿姑娘,你以前就知道这个?”

雪儿神色中显出几分不安,低声道:“我早些年听说过。”沫儿还要再问,却被婉娘一把拉住:“注意脚下。”

浓重的雾气中,无数个若隐若现的白影子拥挤在一起,相互撕咬、缠绕,传递出难以言状的怨恨和惊恐。绕着沫儿小腿旋转的两个白影将一张白色的骷髅状脸飘浮在雾气表面,空洞洞的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

沫儿腿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文清扶住他,道:“怎么了?”

沫儿看婉娘气定神闲,正了正神道:“没事。”文清不安地移动了下脚步,道:“地面上阴气越来越重了,冻脚。”沫儿分明看到两只白影被文清踩在了脚下,吱吱乱叫,欲要提醒他,又忍住了。

雾气渐渐上升,已经蔓延至小安胸口,年幼的钱永更是只露出脑袋。里面满是人影,有的甚至叠罗汉一般堆叠在一起,压得下面的鬼影拼命挣扎哭叫。

沫儿直竖竖地站立着,抬得手臂都酸了也不敢放下,因为只要稍微动下手脚,就会碰到那些东西。

新昌拖着干尸一摇一晃地朝门口走去,十几只鬼影子扑在她腿脚的伤口处舔舐血迹,她每走一步,牵动伤口流血,就会引起无数鬼魂的尖叫。沫儿龇着牙一动不敢动,老者往前跨了一大步,站在婉娘身后,下巴微扬似乎想要制止,却没出声。

雪儿与婉娘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手,猛然将即将走出门的新昌拉了回来。新昌一个趔趄,怀里拖着的干尸落地,无数个鬼影从干尸的脑门、眼窝中钻进去。

新昌嗬嗬尖叫,对着雪儿和婉娘又踢又打,一双眼睛红得像两盏鬼火。婉娘恼了,喝道:“雪儿姑娘放手,公主愿意死就让她死去。”

两人同时放手,新昌收不住脚,仰面摔倒在干尸上,浓雾瞬间淹没了她。

沫儿捂住了眼,只听到新昌在浓雾之中呜咽着翻滚。文清不忍,上前一步拽起她,恼火道:“你这个多事的女人,闹什么?”

被文清这么当头一喝,新昌反倒怔住了,头发散落,满脸血痂,原先靠秘术维持的十几岁少女模样早已不见,只留一张木愣愣形容可怖中年女人的脸,傻傻地看着文清。

婉娘掐着手心,沉吟道:“雪儿觉得怎么样?”

雪儿皱眉,低声道:“鬼冢里冤鬼太多,只怕……”

婉娘掂量着手中的醉梅魂,道:“醉梅魂不多了,不知道够不够用。”

雪儿似乎有些担心,疑惑道:“醉梅魂……对付这个有用吗?”

婉娘抿嘴一笑,道:“你带着小安来洛阳,只是为了寻找故人?”

雪儿回头看了看小安,叹了口气道:“寻找故人是真,同时……来找破解死门之法。”

婉娘嗅着醉梅魂,道:“听说梅树与镜雪,如同梧桐与凤凰,两者相辅相成,最为有缘。而这个死门的入口,是一株千年古梅。数年前,有人为了炼制邪术,将死门化为鬼冢,用古梅灵气同鬼冢阴气相克,古梅因此被困,难以生长。镜雪无奈,便带了千年梅树的灵魄来世间寻求破解之法。我说的对不对?”

雪儿脸一红,道:“什么都瞒不过婉娘。”

婉娘也不揭穿,道:“七魂钉也被取出——小安安全了——醉梅魂采集了梅树精气,虽不如梅树本身灵气足,料想也可应付过一时。”

沫儿忘了害怕,呆愣愣听着。文清反应慢,听得似懂非懂,隐约明白镜雪和梅树指的就是雪儿和小安,但未听小安亲自承认,心里终究不肯相信,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雪儿蹙眉道:“今日不及详述,若有他日,雪儿愿将全部事件和盘托出。只是如今这个情形,可怎么办?”说着朝门外一呶嘴。

门内门外,一片混沌,视线所及之处,摩肩接踵人影幢幢。黄三抱着钱永,不停朝这边张望,而文清担心小安,不住回头。

沫儿站在婉娘身边,虽然害怕,却也心安。突然之间,像是一丝轻风吹来,浓雾微微颤动,中间的鬼影飘忽不定,传递着一种不安的情绪,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沫儿忍不住小声道:“好像有动静。”

婉娘将他的手一捏,表情反倒极其放松,伸手捶腰道:“再坚持一炷香功夫,就回去啦。”向后面坐立不安的老者道:“你参与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吧?”

老者将黑袍的帽子拉着低低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婉娘叹了一口气,道:“亏我一向自诩看人准,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

老者尴尬异常,后退了两步。

难道婉娘认识他?沫儿的耳朵竖了起来,只等着婉娘说出这人是谁,哪知她却转开了话头,道:“洛阳城中八门,原是太祖年间就设下的。那时只是为了确保大唐李家永世太平的,没想到却被人生生用做了他处。”

大年初一那日,沫儿同婉娘初探死门,曾听婉娘详细讲过,洛阳城中死门、惊门、伤门、杜门被人为关闭,而仅留开门、休门、生门和景门,以求昌盛。如今死门大开,鬼魂集聚,阴气逼人,自然是有人动了手脚。

沫儿看了一眼老者。老者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晃动了下身体。

文清好奇道:“打开死门,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道:“死门阴气重,具有极强的吸力,可将周围三里方圆内未及超度或者转入轮回的阴魂吸引进来。若是此时再有人利用法术拘些热尸生魂,那就更了不得了,用来修炼,一年可抵十年之功。”新昌公主利用老赖治脸心切,害人偷尸,收集热尸生魂,竟然是用来做鬼冢。

文清小心道:“难道是……元镇真人指使的?”

婉娘摇摇头,道:“只怕他还没这么深的道行。”

沫儿却毫不客气地朝老者啐了一口,满脸鄙夷之色,道:“这种人,修炼成了也没好结果。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爷都看着呢。”

老者想要辩解,又忍住不说,表情十分狼狈。

浓雾抖动得越发厉害,一个个扭曲的影子不住呼啸着逼近,再融入阴沉的白气中。黄三突然嘶哑着道:“快了。”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急。”接着刚才的,道:“八门之间转换方向、韵律不尽相同,随着时节变换,相互之间便会有些重叠或者偏移。”

沫儿点点头,想起初一那日在死门中逃生的惊险。

婉娘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道:“比如两个人,顺着同一方向绕着一个圆圈跑,因速度不同,他们早晚会重叠在一起。”

婉娘继续道:“生门死门便是如此。生门主开,死门主合,当他们重叠之日,生门便会将长期封闭在死门之中的阴气以最大限度放出,因此,今日修炼便可一日千里。但最快捷的方式也往往隐藏着最大的危险,阴魂戾气难以控制,反噬、附身等时有发生,一不小心便可功亏一篑。”

文清惊诧道:“有这么阴毒的修炼之法?”

婉娘挥手打开逼近沫儿的一个鬼影,叹道:“这还不是最阴毒的。要化解这种危险,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毒攻毒,用更厉害的阵法,既能释放鬼魂的阴气,用能压制他们的戾气。”

“鬼冢!”沫儿和文清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婉娘点头,又摇头道:“也对,也不对。世间万物本是环环相扣的,利用死门建立鬼冢,以鬼冢吸引阴气控制死门,虽可增强功力,但如同被盖严锅盖的沸水,一不小心便会飞溅出来,伤到周围的人。所以,便有了魄引之说。”

设了如此大一个局,将婉娘、雪儿、文清、沫儿、小安等人诱了来,作为“魄引”来抑制鬼冢,这份心思和能耐决非常人能及。可这人是谁呢?会是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袁天师吗?沫儿不禁好奇。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觉得心头一紧;接着耳边开始嗡嗡作响,似乎外面擂起了大鼓。鼓点不快不慢刚好同心跳一致,片刻功夫,一颗心像堵在嗓子眼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沫儿眼冒金星,直着脖子猛喘了一阵粗气,抖抖嗦嗦将桃木小剑在醉梅魂的瓶子上猛敲了一下。

鼓声消失了。但白雾中,鬼影分明在随着鼓点有节奏地跳动。婉娘和雪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文清和沫儿,被鬼影团团围住。

沫儿只要看不到婉娘心里便发慌,张嘴叫文清道:“婉娘呢?”

文清置若罔闻,双手卡着喉咙,眉头紧皱。沫儿冲过去,桃木小剑划过之处,两个白影惨叫着消失。

桃木小剑和醉梅魂玉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文清猛吸了几口气,艰难道:“她和雪儿姑娘冲出去了。”

雾气已经升至沫儿下巴,五步之外难以视物,只有阴沉沉一片。沫儿不敢大意,敲着玉瓶,焦急道:“怎么办?”

文清顿足道:“出去看看。”

正要冲出,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沫儿的脚踝,拉得沫儿一个趔趄,若不是文清扶着,只怕玉瓶便要落地摔个粉碎。

两人吓了一跳,挥手赶着雾气,却发现原来是老者,他双目凸出,脖子青筋暴起,目露乞求之意。

文清于心不忍,用力拉他起来。沫儿猛然在他耳边敲响玉瓶,丝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老者缓过劲来,将脸扭到一边,背对着沫儿和文清站着。文清和沫儿对视一眼,敲着玉瓶并肩朝外冲去。老者迟疑了下,快步跟来。

外面雾气更浓,只能看清一臂之远,密密匝匝的白衣人表情呆滞,四肢僵硬却手舞足蹈,将门口的空地围得严严实实,间隙里满是呼啸盘旋鬼影,哪里看得见婉娘和雪儿。

沫儿心头烦躁异常。他一向不喜欢鼓声,特别是那种震天撼地的大鼓,听了总会心跳加速。这大半夜的,谁在打鼓?让人一听心跳便如脱缰的野马控制不住。但是,若要平心静气侧耳细听,除了白衣人衣服的窸窣声,周围又一片安静。或者根本就没有鼓声,只是空气中有异常声波是诱发心跳的?

一个白衣人挥舞着手臂,猛然跳到沫儿跟前。文清大急,下意识用肘部向他击去,只听咔嚓一声,白衣人臂骨折断,鸡爪一般的手与小臂垂直,在袖管里晃**,但他仿佛不知疼痛,转身继续舞蹈。

文清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肘,结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话音未落,周围的白衣人狂烈扭动起来,看似混乱,却有章法。瞬间工夫,三人已经被八个白衣人包围,刚才被文清碰断手臂的白衣人赫然在列,折断的手臂如同寒风中的叶子随着舞蹈摇摆。

沫儿猜想是鼓声更紧了,却不敢停止敲击玉瓶验证。文清焦急道:“这么多人,都是一样的白衣服,去哪里找婉娘?”

一直站在文清和沫儿身后的老者突然指向前面:“那边!婉娘在那边!被这些纸扎人围起来了!”

文清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纸扎人?”定睛一看,可不是,所有这些白衣人,全是白纸和竹骨所扎制的纸人,只是要精致得多。两人看着纸扎人刷白的脸、猩红的嘴唇,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八个纸人步步逼近,将三人围得密不透风,手脚挥舞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渐渐的,桃木小剑和玉瓶的敲击声已经被纸人舞动的声音掩盖。

沫儿急了,吼道:“打!”同文清扎着脑袋便要朝纸人冲过去,却被老者抓住腰带扯了回来:“别逞能!”

说话间,正对着三人的一个纸人四肢猛烈**起来,脖子拼命前伸,嘎吱嘎吱一声响,一颗拳头大的心脏血淋淋地从他的嘴巴里吐了出来,落在地面的浓雾中化成微光四散。与此同时,伴着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高大的鬼影瞬间四分五裂。

纸人脖颈处被撑破,露出带血的竹骨,脸上却依然带着诡异的笑容,细长的手臂猛然探出,朝沫儿的脸部划来。

沫儿尚自目瞪口呆,文清急忙伸手拨开,未料想后面一个纸人同时出手,文清躲避不及,脸上被抓出几条血痕。一时之间四处都是横冲直撞的手臂和腿脚,三人躲得极其狼狈。

文清的外衣本来也是宣纸做的,几个回合下来,衣服已被抓得稀烂,他护着沫儿,叫道:“怎么办?”

老者挥舞着拂尘,烦躁道:“不知道!”

沫儿手忙脚乱地敲打着玉瓶,回嘴道:“你不挺厉害的吗?”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愣了几愣,突然冲着老者尖叫道:“你……你是老四!”就手儿挥动手中的桃木小剑,朝着老者的下巴一挑,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被揭了下来。面具下,赫然就是他们熟悉的闻香榭常客——捕快王老四。

三人同时呆了。沫儿满脸愤懑,文清是满脸惊愕,老四则满脸羞惭,恨不得抱头钻到地缝里去。

只此一愣之际,文清和老者已被两个纸人分别抓住了手臂。沫儿站在正中,心头大乱,眼见纸人的手指嵌入文清的肩头,猩红的嘴唇贴近他的眉心,似乎要吸出他的魂魄来;加上耳边鼓声震天,心跳加速,顿时血脉贲张,哇哇叫着拿着桃木小剑在周围几个纸人身上乱刺。

没想到这招甚是有用,纸人放开了文清和老四,虽然仍围着他们张牙舞爪,却不敢去夺他的小剑。文清满脸血痕,喘着粗气道:“四叔,你怎么会……这样?”

沫儿听到文清还叫他“四叔”,朝老四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

老四捶着胸口,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愧还是心跳过快:“一言难尽……一步错……步步错啊……”

沫儿哪里顾得上听老四的难言之隐,只想在窒息死亡之前找到婉娘。隐约听到左前方似乎有讲话之声,不理会老四,只管拉过文清,强压住狂烈的心跳,艰难道:“找婉娘去!”挥着小剑奋力朝前冲去。

只走了丈余,沫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嗓子发紧发疼,五脏六腑仿佛都挤在一起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再看文清,眼珠鼓起,一张脸早憋成了猪肝色。

鼓声越来越紧,两人再也坚持不住,只觉得心脏似乎马上就要爆裂,眼前晃动的白纸人和阴气森森的白影子成了让人眩晕的气流,让人天旋地转。

沫儿喃喃道:“文清,我们要死了。”慢慢地倒了下去。

眼前的气流慢慢定型,一个接着一个,仿佛竹签串着的糖葫芦。沫儿伸手去抓,却被婉娘一巴掌打开:“小馋猫!”

不对,不是婉娘,婉娘的手没有这么硬。是纸扎人!

※※※

沫儿的手掌一阵钻心的疼痛,黏黏糊糊的,似乎流了血。朦胧中,视线竟然穿透了那片混乱的纸人,看到十几口大锅排成两行,其中的火炭发出暗红的冷光,无数个鬼脸交替闪现,发出无声的嘶吼;旁边站着十二个纸人,各拿一根摄魂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后退一步跳舞:左扭三下,前进一步,右扭六下,后退一步,再将灯笼举过头顶,对准大锅。纸人身上的白衣发出刺啦啦的声响,让沫儿觉得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左臂又一阵刺痛。沫儿原本麻木的神经突然被刺得一个激灵,猛然想起,这不是大年初一那大看到的情形吗?!沫儿想也不想,用力甩手,指尖的血一连串儿地甩在离他最近的纸人身上。

血滴之处,纸人的白衣渐渐变成一个暗红的大洞,随即冒出一股青烟,片刻工夫,一个纸人烧了个干干净净,发出噼里啪啦犹如竹子一般的响声和毛发烧糊的气味。

这一切,果然同人年初一那天一样。

它旁边的纸人似乎受了惊吓,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僵直不动。沫儿一击见效,不由精神大振,强压住心底的翻腾,猛喘一口粗气,咬牙用小剑在自己手心一划,将血甩得四处飞溅,然后看也不看,挥舞着小剑朝其他纸人冲去。

后面的情形如同做梦一般。沫儿只记得纸人纷纷燃烧,大锅里那些被收纳的鬼魂吱吱叫着四散逃窜;文清发出嗬嗬怪叫,拳打脚踢替沫儿挡着四处冲来的纸人;还有老四,疯了一般在纸人中突奔,弄得满手满脸的伤。

也不知打了多长时辰,纸人越来越少,行动举止没有了刚才的章法,不再主动攻击他们,空气中的阴冷也减轻了些。

最重要的是,心跳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沫儿的眼珠子不再发胀,视线清晰了起来。

〔九〕

眼前哪有什么大锅,原本熙熙攘攘的鬼影也不见了,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竹骨白纸,仅余下的几个纸人直竖竖地矗立着,身上糊着的白纸被桃木小剑划得稀烂,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配上飘**在空中的招魂灯笼,如同站在荒野坟地一般。

和需儿并肩站着的婉娘,看到沫儿、文清和老四,粲然一笑。沫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老四面带愧色,迟疑了下,也跟着过来。

小安等人连同那个被鬼影缠得痴痴呆呆的新昌公主团坐在一起,看样子是黄三将他们转移出来了。黄三摸了摸他的头,沙哑道:“手,怎么样了?”

沫儿这才觉得手掌抽搐着疼,翻开的伤口露出猩红的肌肉,咧了一下嘴。文清慌忙过来,扯了一个布条帮他包扎上。

几人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沫儿又累又痛,靠在黄三身上,小声道:“我们回家吧?”

黄三摇摇头,用下巴朝前示意。

众人如今站在殿堂前的空地上,正对着殿堂大门。刚才还惨白一片的殿堂如今灯光全无,黑洞洞的大门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偏巧两个招魂灯忽忽悠悠飘到门洞上方的两个天窗,如同两只巨大的眼睛,同大门刚好组成一张巨大的怪脸。

沫儿究竟还是孩子心性,一见到面前殿堂酷似人脸,便觉得好玩,忘了手痛,连叫文清:“快看快看,一张怪脸。”

啪的一声,顶上一盏招魂灯莫名其妙爆裂,白色的纸屑纷纷落下,吓了沫儿一跳。

婉娘突然道:“你输了。”沫儿和文清听得莫名其妙。

“唉。功亏一篑。”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把沫儿吓了一跳。雪儿回头看了小安一眼,神色更加不安。

又有几盏招魂灯爆裂,光线暗淡了下来。

“何不现身让婉娘参拜一下?”婉娘冷冷道。

殿堂四周原本方正的屋脊边缘渐渐模糊,越发像是一张人脸。

“唉。”

沫儿分辨清楚了,这声沉重的叹气声确实是从殿堂人脸的“口中”发出的。

雪儿突然颤抖起来,一张粉脸血色全无。

婉娘道:“我只想知道,我同你素无交集,你如此殚精竭虑算计我,所为何故?”

沫儿往前面凑了凑。难道这个才是幕后主使?

好久没有声音,周围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殿堂形成的“人脸”却变得更加圆润,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大光头。

沫儿只想赶紧回家睡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婉娘爱怜地看了他一眼,道:“走吧。”

沫儿大喜,端着左手手掌给她看,撅嘴道:“你看我的手。”

婉娘俯身朝他手掌上吹了一口气,像哄孩子一般道:“好了,不疼了!”转脸却笑着奚落道:“还男子汉呢!呸!小屁孩。”

沫儿这才意识到雪儿小安等都在场,十分不好意思,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让你吹。”文清黄三等便看着二人傻笑。

老四垂着头,将脸躲在披风下。

婉娘关切道:“老四没伤着吧?”语气极其自然,如同任何事没发生过一般。

文清在旁边,表情比老四还要难过,拉着他的衣袖嗫嚅道:“四叔,你怎么会……”老四不敢抬头,手忙脚乱掩盖着手上的伤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沫儿横他一眼,刚想说些刻薄话,却被婉娘一把拉住:“你看前面像个什么?”

沫儿眯起眼,胸有成竹道:“像一只老王八的头,哈哈。”

婉娘掩口而笑,道:“不错,一个缩头乌龟。走吧,大家都累了。”

殿堂迅速摇晃起来,一股浓重的腐土气息呛得沫儿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待沫儿手忙脚乱抹了鼻涕口水,定睛一看,却发现殿堂已经不见。原来的地面上冒出一个满脸皱褶的老乌龟脑袋,上面长满墨绿的苔藓,浓密的眉毛一直拖到了地上,一双昏黄的眼睛正忧伤地盯着他们几个。

文清揉揉眼睛,喃喃道:“乌龟爷爷?”几年前,沫儿他们曾从洛水边救过一只老龟,它化成个秃头大肚的老头给孩子们买过不少好吃的。可显然,眼前的这位并非乌龟爷爷。

老乌龟艰难地动了下脑袋,缓缓道:“你是文清吧?”接着又将眼睛看向沫儿:“方沫儿,是吧?我听他提起过你们。”老乌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锋利的牙齿。

文清似乎糊涂了,沫儿拉住文清,满脸戒备。

老乌龟爱怜地看着他们二人,道:“真好,也叫我一声爷爷吧。”两人有些不知所措。这老乌龟眼神慈祥,表情和善,谈吐之间甚为大气,让人在敬畏之余产生莫名好感,沫儿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他同那个设置鬼冢的人联系起来。

婉娘突然叹道:“原来是霸公,婉娘可实在没想到。”沫儿和文清交换了下眼神。这个名字从来没听婉娘说过。

老乌龟眼角露出笑意:“难得还有人记得老朽。”他的目光在雪儿脸上停留了片刻,转而看向他处。

雪儿姑娘面色苍白,表情夹杂着惊喜和失望,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婉娘拍了拍她的肩,转而道:“我印象中,霸公可是个忠厚长者,怎么也做起这种勾人魂魄的勾当了?”

老乌龟没有回答,闭目养了会儿神,又睁开眼睛,慢悠悠赞叹道:“当年你还很小,还没能修成人形,我就说你悟性好,灵气足。果然不错。”

婉娘干咳了几声,装作没看到文清和沫儿探询的目光。

老乌龟昂起头,眼里流露出憧憬:“唉,这么多年,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儿了。真想出去看看。”

老乌龟看着雪儿,忽然柔声道:“雪儿,你还好吗?这些年,我一直记挂着你。”他的声音虽然有些苍老,却极有磁性,且这句话说得用情至深,听起来竟然异常动人。

沫儿心想,这个霸公,年轻时定然风度翩翩,不论长相,便是这份沉稳大气,就非常人所及,不由得心生羡慕。

雪儿如同傻了一般,怔怔地看着他。

老乌龟道:“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可是我却老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扭头看了看四周,“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雪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一直在找你。”

老乌龟的眼睛亮晶晶的,同他龙钟老态的样子十分不相配:“我知道。”

文清和沫儿简直懵了,越发摸不着头脑。沫儿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裙,小声道:“这老乌龟是谁啊?”

婉娘迟疑了下,附耳悄声道:“别胡说,他可不是乌龟,是赑屃①,人称霸公。”沫儿还要再问,婉娘道:“等下见机行事。”

『①赑屃,龙子之一,又名霸下。形似龟,好负重,多见于庙院祠堂之中。』

雪儿略略偏过脸去,垂下了头,灵动的五官在昏暗的灯光下展现一个精致的侧面,同婉娘更加相像。

文清傻傻道:“真像俩姐妹。”

赑屃霸公正一眼不眨地看着雪儿,听到此话,嘿嘿笑了两声,道:“婉娘,你看她同你像么?”

婉娘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雪儿,却斩钉截铁道:“不像。一点儿也不像。至少,我从不会爱上害我的人。”

赑屃叹了一口气。沫儿好奇地看了一眼雪儿。

婉娘道:“我不喜欢猜谜。霸公能否和婉娘解释一下鬼冢之事?”

赑屃抬起眼睛,扫了一眼沫儿等人:“是我错了。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没想到给世间带来如此大的灾难。”

不知为什么,沫儿总觉得他的目光极具魔力,让人不由得站到他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以至于沫儿虽然知道今晚之事全是因他而起,竟然没办法恨他。

赑屃继续道:“唉,我当年犯了一个失误,被封在死门之中……我只想出去。”他的眼里满是悲痛和内疚,看得沫儿极为不忍。

原来早在大唐建国之际,人皇先祖利用袁天罡在长安和洛阳两城按照阴阳八卦的乾、坤、震、兑、坎、离、艮、巽等八个方位进行风水布置,赑屃受制,镇守坎位。但先祖承诺,镇守七七四十九年即可重归自由。哪知四十九年之后,恰逢武后垂拱,封洛阳为神都,对洛阳的风水大做手脚,利用奇门遁甲之术,人为关闭凶门、惊门、伤门和杜门,而仅留开门、休门、生门和景门,以求气数万千。但道法自然,八门开合本要遵从自然之法,特别是死门,硬生生关闭,自然需要从其他力量处找取平衡。如此一来,原本镇守在坎位休门、未及离开的赑屃,竟然被生生地封在了死门之中。

转眼之间,赑屃守在死门将近百年。眼见出头之日遥遥无期,赑屃心有不甘,这十年来,潜心研究法术,处心积虑寻求死门的破解之法,由是便有了“鬼冢”和“魄引”。

沫儿小声道:“谁帮你做的?那个袁天师是谁?”

赑屃惨笑道:“我被困于此,法术可没丢开。世人个个不为名便为利,要找一两个有潜质的人,自然轻而易举。袁天师不过是个代号罢了,是谁都无所谓。”他斜睨一眼昏迷不醒的新昌公主,“比如她,位高权重,又有强烈的欲望,帮我做个鬼冢、制服一两个人为我所用,也不费什么功夫。”

老四在旁边愧得脸像猪肝一样。

婉娘叹道:“可惜了这么多枉死的俊男靓女了。”

赑屃沉默片刻,道:“四十九年,到如今的已逾百年,人皇所谓的金口玉言诚不能信。你可能觉得我视世人为草芥,但在人皇眼中,可曾将我当做人看待?在他们眼里,你我不过是可诛可杀的异类罢了,若有机会利用最好,但凡有一点不合他意的,定当处之而后快。你在洛阳多年,料想你也曾经历过。人的贪婪、残忍,远比你想象的要恐怖。”

※※※

婉娘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培养雪儿很多年了吧?”

赑屃干笑了两声,道:“无所谓培养,不过是我无聊时的游戏罢了。你……怎么发觉的?”

婉娘淡然道:“她曾用纸人给我送过信。这手法,同今晚的纸人阵如出一辙。不过你镇守坎位,如何指点的到她?”

赑屃温柔地看着雪儿,道:“当年未守洛阳之前,我曾到天山一处梅林静修,那年冬天,无数镜雪从天而降,却数她灵气最足,我闲着无事,便将自身的灵气注入,她果然很快修成人形。”

婉娘点头道:“怪不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镜雪修炼成人形的……原来是霸公的杰作。”

赑屃微笑道:“哦。你瞧着怎么样?我当时也想不出让她变幻成什么样子,就照了你的模样来。”

婉娘扭头看了看泪眼婆娑的雪儿,道:“既然如此费心地培养了,干吗又拿来做了魄引?单单我们几个还不够么?”

赑屃神态自若道:“你和你那两个小家伙,原本是个意外。我原本没想到能将你们引来。再说了,能做魄引的,这洛阳城中也没有几个,自然是越多越好。”沫儿握紧了拳头,小声嘟囔道:“亏得雪儿对你一往情深。”

赑屃一笑置之。婉娘吃吃笑道:“想来是她不听话了。”

赑屃慈爱地看着雪儿,道:“是我们缘分尽了。”婉娘用眼角斜了一眼垂头不语的雪儿,轻声道:“那小安呢?”

赑屃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口气略有僵硬,道:“一棵梅树,值得你惦记么?——婉娘你管得太多了。我日后自会同她们解释。”沫儿很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却慑于赑屃的威严,不敢再多话。

婉娘不再发问,拉着沫儿,示意众人后退。

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沫儿冻得瑟瑟发抖,拉着婉娘恳求道:“我们回家吧。”

婉娘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凝望良久,轻声道:“心早就碎了,干吗不面对?”心形的雪花,中间布满裂纹。

〔十〕

众人退到了后面,只剩下雪儿,面对鳌公站着。

赑屃突然道:“雪儿。”

雪儿的头垂得更低了,扑簌簌的泪水滴落在胸前的纸衣上,一会儿便殷湿一大片。

赑屃温柔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雪儿慢慢走过去,欲要说话,却先泪流。

赑屃宠溺地打量着她,赞赏道:“好丫头,出脱得越发水灵啦。”

雪儿低声道:“我一直在找你。”

赑屃柔声道:“我知道。看到你闯进来,被他们制服。唉,我送了信给你,让你离开洛阳,你怎么不走?”

雪儿的身体微微抖动起来:“没有找到你,我怎么能离开?”赑屃前后送了两封信给雪儿,一封告知她自己在洛阳,要她在洛阳等候见面,一封却称自己将死,让她赶紧离开洛阳,永远不要再回来。可是沫儿却觉得,或者那两封信都是赑屃的策略,为的只是让雪儿不要离开洛阳。若是他真想让雪儿离开洛阳,不送那些信笺即可,雪儿打探不到消息,自然会离开。

赑屃的眼里泛出泪光:“傻丫头。”

雪儿擦干眼泪,热切道:“快告诉我,如何才能救你出来?”

鳌公长叹一声:“你的那些朋友,”他的目光缓缓滑过婉娘、小安、朱公子等人,“你舍得吗?”

雪儿震动了一下,表情踌躇而迷惘。

赑屃苦笑道:“我精心设置的鬼冢,已经被你的朋友破了。”

雪儿眼里露出难以置信的光,声音也颤抖起来:“不!你不会的!你怎么会做鬼冢……鬼冢真的是你做的?”

雪儿经过多方研究,终于在去年秋天大致确定了死门的入口方位,算出正月初一至十五期间,死门将在铜驼坊出现,于是便在铜驼坊定居下来。但今晚勇闯死门,一是为了给小安治病,二是想借机破解死门,救出赑屃,却不曾想到,是赑屃一手操纵了这个阴森恐怖的鬼冢。

其实刚才看到铺天盖地的纸扎人,包括刚才婉娘同赑屃的谈话,雪儿已经隐约猜到,但不听他亲口说出来,总是不信。

赑屃默然片刻,道:“这些年,你还好吧?”

雪儿摇摇头:“不好。很不好。”

赑屃温柔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是不是?你心里怨我不顾情谊,给小安钉上七魂钉,是不是?”

这句话,却比刚才听说他操纵鬼冢更让人震惊。雪儿咬着嘴唇,泪眼婆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被镇在死门,那么不用利用小安,我也会拼了命来救你。”

赑屃悲怆地摇了摇头:“雪儿,我舍不得你,直到最后,我都盼望着你能够不管不顾,离开洛阳,你明白吗?”

数百年前,赑屃正当壮年,最为风流倜傥。得其帮助能修成人形的镜雪小妖雪儿对他自然是又崇拜又爱慕,一腔真情全在赑屃身上。后来他云游天下,来了洛阳,却意外失手,被禁锢在八门之中,镇守坎位。

四十九年,对赑屃来说,原本也不算难熬。赑屃本来以为,只需时限一到便可恢复自由之身。谁料想,大唐哗变,武氏当权,洛阳奇门被人为做了手脚,四十九年之约成了一纸空文。

赑屃气急,却无可奈何。原本淡然之心一旦变得狂躁,真真是度日如年。几十年来,赑屃想尽办法,都无法摆脱死门的控制。直至前几年,赑屃算出,死门和生门在今年元月初一、十五两日可有短暂重合,届时死门打开,只要能够收集足够的阴气,便可摆脱死门。

于是便有了鬼冢一事。只是鬼冢阴气虽盛,却充满戾气,唯有找到具有灵性的人和非人做“魄引”,才能将戾气导出。筛选再三,终于确定了钱永、朱公子、二胖、红袖等人选,但具有灵力的非人却难以选定。

赑屃对于雪儿,绝非没有感情。只是对比压在死门中暗无天日的绝望,风花雪月的所谓感情实在不堪一击。雪儿来到洛阳,赑屃很快便已经知晓。他纠结良久,终于决定忍痛割爱,拟以雪儿和小安为魄引。

※※※

赑屃看着雪儿的眼睛,柔声道:“雪儿,你恨我么?”

雪儿凄惨一笑,摇头道:“你为什么不明示,告诉我你需要我做魄引,我自然高高兴兴地就来了。”

赑屃眼神更加温柔,叹道:“鬼冢破了,也好,免得我良心不安,每日里辗转反侧,眼前全是你的影子。”

雪儿红了脸,低声道:“我愿意……愿意留下来陪你……”

小安和朱允之却突然醒来了。小安揉揉眼睛,懵懂道:“这是哪儿?”看到前面的雪儿和赑屃,惊喜地叫起来:“姑娘!霸公!太好了!”冲过来拉着雪儿的手臂又跳又叫。

朱允之愣了片刻,快步走到雪儿身边,语无伦次道:“雪儿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苦……”

雪儿躲闪了下,正色道:“多谢朱公子挂怀。”

赑屃瞟了一眼朱允之,微笑着看着雪儿,并不言语。

朱允之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一双眼睛再也不离开雪儿,对周围一切熟视无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拿出那瓶在闻香榭定制的半边娇,激动道:“这个,送给你的……”

婉娘大声说道:“朱公子的礼物,等回家了再送吧。赑屃如若无事,在下就告辞了。”

赑屃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动了动脑袋,道:“请便。”

婉娘道:“雪儿和小安,还有这些人,我也带走了。”说着上去挽了雪儿的手。

赑屃迟疑了下,微微点头。

小安茫然道:“我们走了,霸公怎么办?”雪儿却站着不动,流下泪来。

沫儿正想问婉娘如何离开,忽听一阵呜咽之声。

赑屃竟然老泪纵横,那种发自心底的悲痛,让人肝肠寸断。且他的哭泣极其感染力,一时之间,哭声一片。众人心里对赑屃充满了同情,只觉得能够发出如此痛彻心扉哭声的,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沫儿哭得声嘶力竭,艰难地翻了一个身,俯在地上呕吐。他手里还拿着已经几乎空了醉梅魂和桃木小剑,将眼泪鼻涕抹得衣袖上满是。

※※※

一丝清香飘来,最后一滴醉梅魂洒了出来。沫儿猛然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心里疑惑自己好端端的哭什么,呕出一口酸水,胡乱抹了眼泪,爬起来去拉婉娘的衣袖,却在低头的一瞬间,发现地下有些不同。

地面上,一个圆形区域微微发出若隐若现的微小光点,像是一堆即将熄灭的灰烬,刚好将众人围在中间。

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沫儿心底不安,用力在地上跺了几脚,那些光点不但不灭,反而更亮了些。

片刻工夫,地面的光点渐渐变大,并慢慢连在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地底透出,直入骨髓。沫儿的鼻涕瞬间冻在了上唇上,硬剌剌的极不舒服。

恍惚间,一团朦胧的黑气晃晃悠悠从圈外飘了进来,罩在雪儿头上,随之蔓延至其全身。沫儿还当自己眼花,愣了片刻突然想起,雪儿这是要死了!再一看小安,周身的黑气更浓,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模糊。

沫儿大骇,手忙脚乱用桃木小剑在醉梅魂的玉瓶上一阵胡乱敲打,又冲过去抱着雪儿的肩头一阵猛摇。

黑气越缠越紧,雪儿申请委顿,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光亮中,慢慢变成一团几近透明的雾气。

沫儿只顾绕着雪儿手足无措,一回头,却见婉娘头顶上黑气盘旋,渐渐凝聚成一把黑色的长剑当空高悬。剑尖所指之处,一丝亮光从婉娘的百会穴升起,朝赑屃的方向飘去。

沫儿尖叫着,挥着桃木小剑跳起来乱刺,无意中见赑屃一张鬼魅的脸仍然带着哭相,眼底却流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大吼一声冲了过去,哪知未及走出光圈,身体被硬生生弹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又惊又怕,想也没想,用尽了力气将桃木小剑猛然一甩,小剑却不受光圈的影响,不偏不倚,正中赑屃的额头。

呜咽声停止了。地下的光斑慢慢消失,寒气也淡了许多。众人清醒过来,个个一脸茫然,面面相觑。老四挂着长长的鼻涕,更是无所适从。

雪儿面如死灰,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婉娘道:“霸公也太心急了些。唉,我想雪儿姑娘本来是想留下陪霸公的吧。”

赑屃痛苦地扭动着脑袋,闭着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叹道:“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

婉娘似乎没注意到插到赑屃额上的桃木小剑,轻声安抚道:“霸公保重。”

赑屃慢吞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黯然道:“我已认命了。”这表情极其无辜,绝不像是做了什么手脚的样子。

桃木小剑的鬼脸手柄露在外头,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沫儿很想过去拔下来,又唯恐提醒了他,只好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气哼哼走到婉娘身前。

黄三走过来,附耳道:“时辰不早了,再不走怕来不及了。”

婉娘点点头,张嘴要说什么,只听砰的一声,前面一盏招魂灯瞬间爆裂,一股白气瞬间变成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臂冲着婉娘和沫儿抓过来。

这白骨手臂来势极快,根本不及躲避,婉娘连同沫儿都呆愣在了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黄三飞身扑出,抱起沫儿一个转身,白骨划过地面,咔咔响着又朝婉娘飞去。婉娘闪身躲过,挥舞衣袖卷起白骨,向赑屃的方位摔去。白骨瞬间断裂,却随即变成了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手骨,劈头盖脸地朝着众人头顶抓落。

沫儿几乎没工夫想如何反击,只本能地护住脑袋,躲在黄三身后,听到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正恨不得钻地下去,突然眼前一花,婉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淡黄色的精致长剑,幽香逼人,味道同醉梅魂几乎一样,只是更加清冽。长剑挥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白骨纷纷落地消失不见,几人虚惊一场。

婉娘吹了吹长剑,盈盈笑道:“霸公觉得我的梅魂剑怎么样?”

赑屃顿了一下,微笑道:“婉娘好本事。胭脂水粉竟然也能成为法器,真让人打开眼界。”

婉娘莞尔一笑,道:“梅魂剑——醉梅魂,专为霸公而制作。镇守死门的梅树精气,配上我家两个小童、木魁和我的血,虽然力度不那么足,但胜在精纯。”哗啦一声,淡黄色的梅魂剑变成了一片纷纷的水珠,滴落在地上。

赑屃脸色大变,喃喃道:“梅魂剑……没魂剑!”眼里颓废之意大盛,却也不恼不怒,缓缓道:“我真不应该打你的主意。”

婉娘眼波流转,嘻嘻笑道:“正是,当年鳌公也是这么说。”文清听到鳌公的名字,觉得甚是纳闷,倒像是自己忘记了什么事似的。

赑屃微微笑道:“听说你为了文因得罪了鳌公,是不是?”

两人说话,沫儿却不敢放松,留神盯着他。

婉娘睁大眼睛,娇嗔道:“这可真冤枉我了。我不认识什么文因,是鳌公看上了我的小童,要拿去祭河,我不同意,鳌公便记恨在心。鳌公家大业大,犯得着和小女子一般见识么?”

沫儿心里念着文因的名字,总觉得这人同文清是有渊源的,忍不住回头小声道:“文清,你认不认识文因?”文清突然头痛欲裂,抱着脑袋猛烈摇晃。

婉娘抚掌道:“啊,我知道了,怪不得霸公寻我的晦气,原来是替鳌公报仇来了。”沫儿心想,难道赑屃同鳌公是亲戚?

赑屃嘿嘿笑道:“婉娘多虑了。不过透漏给你个消息。我知道文因在哪里。”

沫儿想起黄三曾几次出去,说要将血奴果送给一个人,却说找不到那人,难道那人就是文因?脱口问道:“在哪里?”

赑屃眼睛看着婉娘,摇头道:“嘿嘿。”

婉娘漠然道:“这人是男是女?不认识。”伸手揽住文清的肩头,替他把散落的头发扎好。

赑屃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长吁了一声,嘴里说道:“婉娘得空也替我做一款香粉吧。”双眼却精光四射,额头的桃木小剑突然跳出,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箭一般朝雪儿刺去。

偏偏文清头痛,婉娘安抚文清,沫儿走神,黄三离得稍远,雪儿和小安形同枯槁,这一下竟然无从躲避。沫儿只看到一个拖着长尾的亮点带着股腥臭味一闪而过,不由大急。

只听得朱允之一声狂叫,雪儿被扑倒在地,接着便见他手捂胸口倒地抽搐,嘴里犹道:“雪儿快逃……”一句话未了,头顶精气四散,身体迅速干枯,顿时气绝身亡。

众人一片唏嘘,婉娘秀眉竖起,回身喝道:“霸公真是欺人太甚!”从怀里将整整一瓶醉梅魂掏出啪地一声投掷在赑屃面前,摔得粉碎,香味混合着尘土味四处飞扬。旁边的老四突然捂着一只眼睛一边尖叫,一边狂跳不止,原来刚才桃木小剑带出的黑水竟然碰巧甩进了老四的眼里。黄三纵身上前,拿出一把小刀,反手将他的眼珠子挑了出来,婉娘则飞快拿出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

这些举动一气呵成,看得沫儿呆傻在了当地。雪儿更是如同梦魇了一般,歪坐在地上,一双美目睁得老大,呆呆地看着朱允之。

赑屃额头的伤口流出一股黑血,痛苦地不住呻吟。

雪儿慢慢爬过来,将朱允之的尸体抱在怀里,诡异一笑,柔声道:“朱公子,我代霸公给你赔个不是。”拔下他胸口的桃木小剑,摇摇晃晃站起,双目直视赑屃。

沫儿恨得牙根痒痒,只盼雪儿能痛快淋漓地大骂他一顿。

雪儿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同两口不见底的深井,闪着一丝奇异的亮光,一字一顿道:“还给你。以后两不相欠。”惨然一笑,反手将桃木小剑插在了胸口。

这一变故,谁都来不及阻止。一阵光芒闪过,雪儿的脸渐渐暗淡,慢慢变成一朵晶莹绝伦的镜雪,斜靠在朱允之的肩头。

天空下起了红雪,如同被血染过一般。

※※※

赑屃一声悲嚎,说话开始颠三倒四:“我要出去!……你早就变心了……你看,你还是爱上了这个迂腐的小书生……雪儿你不要死……”他一阵哭一阵笑,大脑袋不住摇晃,棱角渐渐分明,竟然重新恢复成一个殿堂的模样。

天边突然冒出一丝霞光,飘浮在空中的镇魂灯一个个熄灭,殿堂同周围的景象不住旋转。地面踩起来虽然是实的,看上去却像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引得众人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一阵飞沙走石,天旋地转,众人已经难以睁开眼睛,只听耳边风声呼呼直响,寒气顺着脖子往棉衣里灌,如同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了下来。沫儿睁开了眼睛。

晨光下,众人东倒西歪围坐在一处开阔地,数十株将死未死的枯黄松柏环绕着一座破败的尖顶小庙,却是婉娘初一曾带沫儿文清来过的地方。只是小庙门楣上端多了一处拳头大的黑洞,让沫儿联想起赑屃额头的伤口,心里稍觉不适。

老四率先醒了过来,他倒是个汉子,受了如此重伤,竟然连哼也不哼。婉娘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老四嘴角**了一下,似要解释,婉娘淡淡道:“不用说,我相信你有苦衷。”仔细查看了下他的眼窝,咬唇道:“可整治的从外面看不出来,但视力却……唉。”

小安也醒了,清秀的小脸上无一点血色,对着那个破败的小庙,发呆良久,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却不知是拜祭赑屃还是雪儿和朱允之。黄三将干尸裹上衣服,送新昌公主至其府前;文清和沫儿将钱永、二胖等人送至家门口,直到看见家丁将其抱回才离开。

〔十一〕

这是闻香榭唯一一款未能售出的特制香粉。专为雪儿量身制作的相思染,未等它发挥作用,雪儿已用自己的血染红了相思。

如今它就放在中堂最上层的搁架上,一抬头,便可看到那个微微透出蓝紫色的青玉小瓶。沫儿同文清曾反复猜想,并追问婉娘,若是相思染早早送给了雪儿,结果是否会不一样?婉娘总摇头说不知道。

小安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她身体已经恢复如常,但执意离开洛阳,不管文清和沫儿如何恳求,甚至沫儿保证,再也不同她吵架,她也不肯留下。两人求助于婉娘,婉娘却道:“让她走吧。这虚假的繁华之地,越早逃离越好。”

赑屃未能遂愿,仍然镇守在死门之中,想要出来,估计更加难了,不过也是他罪有应得。新昌继续做她的公主,暂时还未来找闻香榭的麻烦,但沫儿担心,这只是早晚问题。只是那个神秘的袁天师是谁呢?婉娘苦苦寻找的文因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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