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沫儿双手举着莲花,愁眉苦脸地朝蹲在墙角点燃香料的文清使劲儿挤眼,要他赶紧过来换手,自己的手臂都要酸死了。

这孟婆子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本来文清和沫儿穿了披风想趁机吓她一吓,谁知道她突然犯病一般,嘟嘟囔囔说些阴森诡异的话,反倒将沫儿吓得够呛。

今日早上,文清和沫儿指责孟婆子不成,反被说得哑口无言,想到小兰以后还短不了受猥亵,两人甚是气愤。特别是沫儿,被三个坏小子言语调戏,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两人一合计,回到闻香榭里,趁着婉娘和黄三未在家,偷了能够隐身的披风,切了一点出血菌,从库房房里翻出了几块黄三用残渣剩料做的驱蚊香,顺手拿了两支过年时剩下的烟火,偷偷潜回天炎山庄,守在小兰身边。

那三个小子好骗得很,还真以为是观音显灵,乖乖地跟着文清的香头跳下了小山崖。今年蚊蝇爬虫等又格外的多,要在野外待上一夜,足够他三人受的了。不过文清还是太过慈悲,要依着沫儿的话,定引他们到一处高的悬崖上,不摔个半死也得摔断腿,让他们几个长长记性去。

收拾了那三个坏小子,接下来自然就到了孟老婆子。沫儿讨厌孟婆子比讨厌那三个小子更甚,一直想找个更吓人的法子,让孟老婆子以后不敢再伤害小兰。

可是观音显灵这法子只能骗骗未经世事的小子们,想孟婆子这样老奸巨猾不惧鬼神的,只怕不好对付。两人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什么新奇的点子,眼看天色不早,沫儿都困了,只好仓促行动。

文清先从开着的窗子上点了一支端午节剩下的烟火,接着将驱蚊香点上。这种驱蚊香含有柏油和柑油,味道重,烟雾大,平时甚少用得上。两人故意在屋里屋外弄出一些响动,引得孟婆子起来,然后潜入里屋。

两人从闻香榭里偷的最珍贵的东西,便是出血菌。出血菌是一种表面雪白有弹性、上面结满红色肉瘤的菌类,据说点燃后,闻到的人会产生幻觉。沫儿存心整治孟婆子,便想点在她的床头,好让她吸入多些。

刚才文清从外面回来,路过一个即将半干涸的小池塘,见里面有几朵野生莲花开得粉嫩,便掐了一朵给沫儿。沫儿很是喜欢,一直不舍得丢掉,打算过会儿装观音时变戏法吓吓孟老婆子。但如今一手拿着花一手去点出血菌不太方便,便将莲花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去找文清要火折子,一想到刚才那三个小子被自己戏弄得团团转,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这么放了朵莲花,孟老婆子竟然如同见鬼一般,还未来得及点燃出血菌,便开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一口一个“小莲”地叫,表情一会儿狠毒一会儿和善,害得沫儿对着未燃的出血菌纳闷不已。

刚开始沫儿举着莲花,是为了好玩,纯粹想看看孟老婆子受惊吓的表情。可是到了后来,两人都被她的样子给吓住了,沫儿举着莲花,文清举着驱蚊香,手臂酸软也不敢放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发癫。

※※※

孟婆子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屋顶,嘴巴一张一张喘着粗气,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小莲你放过我……我还没找到我儿子……我不能死!”她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双手用力抓自己的脖子,直抓得鲜血淋漓。

沫儿拿着莲花,往文清跟前凑了凑。孟老婆子却看到,莲花,不,小莲在摇头。

沫儿朝文清耳语道:“她是不是装的?”

文清摇摇头:“我看不像,装的没必要这么狠吧?”他指指她的脖子。

孟婆子踮着脚,脖子朝前一探一探的,发出“呃”、“呃”的声音,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老母鸡,眼珠子也慢慢突了出来,眼白变成了红色。

文清丢掉手中的驱蚊香,一把扯去身上的披风,叫道:“她不是装的!”捧起桌上的半碗冷茶,朝她的脸上泼去。

孟婆子颓然坐在**,翻起眼睛看了看文清,有气无力道:“我儿子呢?”

沫儿也除去了披风,站在一旁警惕地望着她。文清帮她把脸上的茶水抹干,皱眉道:“婆婆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孟婆子拉住文清,恳求道:“儿子,你今日请一日假,陪陪为娘,行不行?”

文清没有挣脱,任由她拉着。孟婆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慈爱地看着他,轻声道:“你真的喜欢小莲?”

文清不知道如何回答。孟婆子叹了口气,突然神神秘秘道:“行,我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去看看你喜欢的小莲,是个怎么样的货色。”她慈祥地笑起来,伸手摩挲着文清的脸。

文清不自然地躲避着。

沫儿手里还拿着那朵莲花,偶尔放在鼻子下嗅一下。孟婆子突然暴怒,劈手将莲花夺了下来,丢到地面上连踩了几脚:“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一个小莲,就迷得你神魂颠倒,还能做什么大事?”

沫儿同文清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孟婆子抱住文清的肩头,推着他往门口的方向看。

门口除了挂着的绣花帘子,什么也没有。孟婆子却看得极为出神,像是前面有人在表演一样。

她探着身子看了片刻,嘴角挑起一丝得意的笑,阴恻恻道:“看到了没?这就是你喜欢的小莲!哼,一个人尽可夫的**。”

沫儿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孟老婆子猛地将脸凑近沫儿,咬牙切齿道:“吊死,吊死得好,这下我儿子断了念想了。”伸出干枯瘦长的手指,捡起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莲花,恶狠狠地将花瓣全揪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喘粗气。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沫儿和文清了解了个八八九九。孟婆子的儿子喜欢上一个小莲的姑娘,但孟婆子似乎很不喜欢,一直劝儿子离开她,似乎还带了儿子去捉奸。小莲受不了打击,自缢身亡。

今晚惩治她的目的没有达到,沫儿十分不甘,打眼色示意文清穿上披风,点燃出血菌。

文清扶着孟婆子躺下,敷衍道:“婆婆你休息吧。”

孟婆子咯咯笑了起来,扬洒着手中的花瓣,道:“我要开一间妓院,开一家妓院……”文清拍拍她的肩。她乖乖地躺下,昏黄的眼睛地疼爱地看着文清,拉住文清的衣角,小声道:“儿子……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文清心里一软,握住她的手。

文清看着她闭上眼睛,慢慢抽出手,蹑手蹑脚正要走开,孟婆子突然睁开眼睛,骂道:“小莲!你个小娼妇,儿子是我的,你不要想偷走他!”挥着巴掌朝着沫儿打来。

沫儿弄不清这孟婆子到底真的迷了心窍,还是装出来的,因为周围并没有任何鬼影或者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时觉得比看到鬼影还要毛骨悚然,抓了披风扭头就跑。文清迟疑了一下,跟着跑出,留下孟婆子在后面哭得极其伤心。

※※※

两人回到茶馆旁的小院,仔细把门闩好。沫儿闷闷不乐道:“这刁老婆子,今晚不知发什么疯。”

文清刚才一时心软,如今又开始忧心忡忡:“这婆婆面慈心硬,不是个善茬,只怕小兰还会遭受……”一想起小兰可能遭遇的事情,两人又相顾无言。

文清端来一盆水,沫儿蹬掉鞋子,一边洗脚一边道:“还是赶紧告诉曾绣姑娘。她是小兰唯一亲人,由她出面辞了孟婆子,啥事都没了。”

文清点点头,道:“小兰上次受到惊吓之后,情况总不见好。得要婉娘想个法子才行。”

里屋只有一张大床。文清脱了外衣,爬了上去,给了沫儿一个枕头,道:“睡吧。”

沫儿站在床边,支吾道:“两个人一起……不舒服。”

文清觉得有些奇怪,道:“怎么啦?以前我们不都是一起睡的?床这么大。”

沫儿扭着身子,嘴巴撅了起来。文清哄道:“好好好,给你睡床,我睡床下,免得你掉下床摔着了。”将披风铺在地上,笑道:“下面还凉快些呢。”

沫儿想着孟婆子的诡异举动,问道:“什么叫野芋石腩?”

文清想了想,道:“地里野生的石头菌子?”

沫儿自作聪明道:“她说让小莲尝尝野芋石腩的滋味,可能是一种食物的别称吧?和牛腩羊腩一样的东西。不过这种食物肯定特别难吃。”

文清佩服道:“沫儿懂得真多。”两人猜测了一会儿,又感叹着小兰命运多舛,终于沉沉睡去。

〔六〕

第二天回到榭里,婉娘一见便嚷了起来:“好小子,你们俩去哪里了?”一手拎一个耳朵将他们拖到了中堂,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偷我的东西,还夜不归宿,真是反了天了!”

黄三忙端了两碗豆浆来。其实天炎山庄提供免费早餐,可是两人不敢耽误,匆忙赶回来,沫儿后悔了一早上。

两人低眉顺眼喝着豆浆,婉娘还在一旁数落两人不懂事不听话。一阵风吹过来,沫儿耸着鼻子道:“哪里来的死老鼠味?”

婉娘喝道:“不得转移话题!罚你们俩今日将十斤米浆磨了!”

文清蔫头巴脑道:“没问题。”沫儿小声辩解:“确实有股死老鼠味,好臭。”忽然想起昨天听到的话,有心卖弄一下,道:“婉娘,野芋石腩,是什么,是不是特别难吃的东西?”

婉娘一愣,转瞬暴跳如雷:“你们俩去哪里了?哪儿听来的这种脏话?”

沫儿吓了一跳,文清结结巴巴道:“小兰,孟婆婆说的。”婉娘这才收了脾气,听二人将昨天的见闻细细地说了一遍。听说小兰遭此侮辱,不禁扼腕叹息;听到沫儿穿着披风假扮观音,文清点香头将三人引得跌落山崖,直笑得前仰后合,连连夸赞二人“不愧是我**出来的,真机灵!”,听到孟婆婆的表现,又觉得有趣,不时问东问西。

沫儿又趁机提到“野芋石腩”,婉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骂道:“闭嘴,以后不许再提这个词!”

沫儿觉得婉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闭嘴。听完孟婆子的故事,婉娘沉吟道:“这个孟婆子是个有故事的人,早知道我昨晚就跟你们一起去了。”

沫儿见婉娘不生气了,斗胆道:“你不是答应曾绣,帮曾兰凝聚魂魄吗?哪怕恢复不了机灵,生活能够自理也行。”

婉娘将眼一瞪,伸出手来:“给钱。”

沫儿顿时蔫了,嘟囔道:“财迷,曾绣给的钱还不够?”昨晚和文清住了一晚天炎山庄,几乎花了两人大半年的工钱,早上还没来得及去品尝人家的免费早餐,早心疼得要死,本来先前还打量着让婉娘给支援一部分,看她这小气样儿,显然是不用想了。

文清忧心道:“小兰如今处境危险,得赶紧通知曾绣姑娘才行。”又赔笑道:“婉娘,到底有没有能够治疗小兰病症的香粉?”

婉娘歪头想了想,莞尔道:“有,这两日后园的迷谷树结果了,可以做一款迷谷散。”

文清欣喜万分,道:“我赶紧告诉曾绣姑娘去。”说着便往外走,婉娘也不阻止,在后面高声交待道:“你告诉她,价格可不便宜,让她多多准备些银钱!”

沫儿彻底无语,皱着眉头转身走开。

文清去了暗香馆,直到下午才灰头灰脸地回来。化名黑牡丹的曾绣如今身价惊人,每日排期满满当当,文清身无分文的一个臭小子,进门连杯茶都没喝就被龟奴给赶出来了。他在附近转悠良久,耗了一个下午的工夫也没见到曾绣。

文清急的没法,道:“还是去告诉四叔,把那个刁老婆子查办了省事。”

沫儿却道:“她不承认怎么办?小兰又不会讲话,谁能证明?”

文清道:“不如我们去求求婉娘,让她把小兰接到这里来。”

沫儿嗤之以鼻,道:“你当婉娘是开善堂的?她可是小气鬼,怕麻烦,老财迷。”

两人正在发愁如何开口,第二天一大早,闻香榭里来了一个小丫头,鬼鬼祟祟地送来了一个没有名号的帖子和一个包裹,一句话不说随即离去。

婉娘听到响动出来,人已经走了。先打开帖子,跺脚道:“都怪你们多事!如今可麻烦了!”但一打开包裹,瞬间眉开眼笑,喜滋滋道:“文清沫儿,今日可兜揽到好生意了!”

两人凑上去一看,竟然是曾绣的帖子。

原来曾绣上次去看小兰,也发现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替换孟婆子的人。昨日一大早醒来,心突突直跳,总是放不下小兰,于是同老鸨编了个借口,说是身体不适暂不见客,换了男装偷偷跑去看望小兰。

小兰好好的,仍是老样子,但孟婆子却中了邪,一见曾绣便抓住不放,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着非要下山找儿子。曾绣无奈,只好给她结了银钱,打发她走了,看旁边茶馆女子面相和善,暂时将小兰寄托在她那儿。

曾绣自己出入不便,只好差贴身的小丫头过来送信。内容无他,还是恳求婉娘想想法子,看能否恢复小兰神智。

沫儿翻弄着包裹,只见玉钗、玉眢、玉佩,累丝金凤、璎珞发簪,手指大的珍珠长坠,五十两重的大银锭子等,惊叹道:“曾绣这是将这半年来挣的全部家当,都一股脑儿送了来?”

婉娘心花怒放,抱起包袱不放:“这款迷谷散可得好好做,不能坏了我闻香榭的名声。”

沫儿眼红的不得了,扯着包裹道:“前晚我们在天炎住的房费,这么大的进项,总得你出才对吧。”婉娘正要答话,一直在旁边眉头紧锁的文清突然道:“孟婆子中邪,也不知是不是那晚上我们吓着她了。”

沫儿快嘴快舌道:“那天出血菌还没点呢,她就开始说胡话。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婉娘刚从包裹里挑挑拣拣找到个最小的小银锭,正要拿出来,一听到“出血菌”三个字,顿时跳了起来:“原来你们还偷了出血菌!”怒气冲冲走了。

文清紧张之极,满面愧疚道:“都怪我们不好,不该不打招呼就偷东西,惹婉娘生气。”

沫儿见到手的小银锭又没了,气急败坏道:“至于生气成这样儿?就是借题发挥,趁机昧了房钱。”

※※※

天气炎热,采摘的花瓣都不能过夜,要趁着新鲜蒸好、晒好。文清同黄三淘制花露,婉娘带着沫儿去了后园。

后园那排小屋里,常种些稀奇古怪的花草,沫儿每次都很期待。两人来到最里面的一个小屋前,婉娘提着灯笼,站得远远的,指使沫儿打开门锁。沫儿嘴里道:“我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兴致勃勃推开房门。

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扑面而来,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沫儿忙关上门,叫道:“我说这两天家里这么臭呢,原来是这里!”

婉娘掩住口鼻,推他道:“快进去将果子采了。”

沫儿捏住鼻子,扭着道:“你怎么不去?”

婉娘道:“谁让你招惹这个事儿的?”沫儿无奈,用手绢儿掩住口鼻,正要去接婉娘手中的灯笼,只见黑暗的小屋中闪出一丝光线来。

光渐渐变亮,如同点了数十支小蜡烛,将小屋连同门外照得惨白一片。一棵矮壮的植物,浑身无叶,躯干下端分叉,布满黑色纹理,像一个滑稽的黑色壮汉杵在屋中,多个枝干如同手臂一样向四周伸出,枝头各挂着一盏白色小灯笼一样的果子,发出阵阵恶臭。

沫儿绕着看了一圈,被熏得透不过气,忙退了出来。婉娘一手紧紧掩住口鼻,一手抛过来个竹篮子,叫道:“快摘下来,一会儿迷谷果不亮,效果就不好了!”说完转身伏在一棵树根下呕吐起来。

沫儿打起精神,屏住呼吸,双手齐上,飞快地将小白灯笼摘下来,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跑到池塘边大口对着水面喘气。

婉娘跟了过来,她已经呕得脸色苍白,俯在栏杆上直不起腰。沫儿幸灾乐祸道:“该,谁让你种这种臭果子!”

不过倒也奇了,这些果子摘下来后,竟然没那么臭,不仅腐尸味道没了,还透出一种别样的清香来,发出的光也不再刺眼,柔柔的,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更加像一个个洁白的小灯笼。沫儿一手提着果子,一手扶着婉娘,看到果子的变化,大感惊奇,连声追问:“这是什么果子啊?”

婉娘又呕出一口酸水,脸色好转了些,有气无力道:“迷谷果。”

沫儿挠头道:“没听说过。有什么功效?”

婉娘摆摆手。两人回到蒸坊,黄三和文清正在收拾工具。沫儿忙端了茶水给婉娘,缠着她讲关于迷谷的故事。

婉娘缓过劲来,捶着胸脯道:“难受死我了!好家伙,从来没试过这么臭的东西!”文清拿起一颗果子闻了闻道:“不臭,闻起来还挺香的呢。”

黄三接口道:“离了树枝,就不臭了。”经婉娘介绍,两人见识大长。迷谷是一种古老树种,据说如今几乎绝迹。迷谷生于南海鹊山,树木粗壮如人体,十九年才结一次果,果子形如小灯笼,能散发自然光华,长在树上时有恶臭,摘下则为清香。

婉娘用一块干净白纱遮住果子,赶着文清沫儿去洗澡。两人见婉娘神态庄重,不敢大意,忙按要求照做。

四人分别沐浴更衣完毕,闭门鼓已经敲过。黄三将一个石臼洗净,小心剥去迷谷果外面的皮,只留下透明的果肉。沫儿惊奇地发现,果子流出的汁液竟然是发光的,尤其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婉娘将果肉用玉勺挤压,直至没有汁液流出,将剩余的渣滓置换入平底砂锅,用文火焙烤。

婉娘向沫儿伸手道:“出血菌呢?”

沫儿不情愿地从荷包中抠出来,嘟囔道:“三楼不是好大一盆吗。”

婉娘道:“你要这个有什么用?想见鬼啊?”

沫儿慌不迭将出血菌丢了过去。

半篮子果子处理完毕,已经子时。沫儿和文清将焙烤过的果肉干研磨成细粉,婉娘将出血菌捣成糊状,再将两者与发着亮光的汁液混合,用模具团成十五颗拇指大的球状,放在砂锅上焙干。

做好的香丸仍然发出幽幽的光,带着一种十分淡雅的香味。沫儿爱不释手,恳求道:“给我一颗行不行?白天我放在衣柜里熏衣服,晚上当灯用。”

婉娘劈手夺过,道:“想得美。才做了这么一点,刚好够用,少一颗功效就不足了。”

※※※

第二天一大早,黄三带着文清沫儿,拿着曾绣的亲笔信去天炎山庄去接小兰。

事情很是顺利,茶馆的老板娘将小兰照顾极为周到,衣服、手脸都干干净净的,三人接了小兰,一路欢笑走下山来,小兰受三人情绪感染,呆滞的眼神似乎有了几分灵动。

走到山下官道,正要换乘马车,只见不远处荷塘一群人围着,大声吆喝着什么。

沫儿拉着文清围过去一看,原来荷塘淹死了人,几个捕快正在打捞。众人七手八脚将打捞上来的尸体拖到岸边。一个捕快道:“这地方三不靠的,大晚上怎么跑这里来了?水也不深,还能淹死人,真是怪事。”

另一个捕快吆喝道:“看看,有人认识没?”说着将死者翻了过来,顿时吓了一跳,叫道:“这是被勒死的吧?”

围观者轰然后退。一个老者上前仔细看了看道:“不是绳子,脖子里怎么缠了条莲梗?”另一个壮年男子附和道:“不像是人勒的,估计是落水后挣扎时缠上的。”

沫儿大着胆子挤进人群,果然,死者呈蜷缩姿势,脖子缠着一条莲梗子,勒出一指深的勒痕,面皮青紫,眼睛凸出,双手还保持着紧紧拉住莲花梗子的姿势。

沫儿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死者竟然是孟婆子!旁边已经有人认了出来,道:“这好像是城东的孟婆子,这两天神神叨叨,天天在这附近晃悠。”

捕快道:“快通知她家人来!”

那人回道:“她家没人,就一个孤老婆子。”

正在嚷嚷,只见老四急匆匆带着一个仵作过来了。仵作检查一番,道:“失足落水,并非谋杀。”老四脸色铁青,指挥着捕快将孟婆子的尸体抬回停尸房处理。

老四忙于公务,并未留意文清和沫儿。文清和沫儿随着散去的人流走回官道,心中很是不安。

一般来说,一个与自己生活从无交集的人离世,通常即便是遗憾,也不会感触太深,但若是自己的熟人或者接触过的人,突然听闻他离世的消息,那种震动要强得多。沫儿和文清便是这样,前几日还花费心思一心要捉弄她,今日一见尸体,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愧疚和寒意来,虽然孟老婆子着实可恨。

顺路经过静域寺,婉娘曾交待让他们去找下戒色,一来看戒色怎么样了,二来好好问问当时戒色是如何进入土丘的,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黄三带了小兰先回闻香榭,文清沫儿强打起精神,去找戒色。不料戒色竟然不在寺院,问了几个和尚都说不曾见过他。

两人去找戒相,戒相厚唇一瘪,道:“本首座还想去找他哩。几日不见踪影,院子不扫,佛堂不擦,真是无法无天!两位捎个信儿给他,若是再不回来,便除了他的度牒!”

两人无奈只好回来。婉娘听了,道:“估计小和尚出去玩儿,由着他去吧。”

〔七〕

小兰在闻香榭里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婉娘先带着小兰去了一趟清风巷,说是在这丢了魂,首先便要在这儿找回。

清风巷还是老样子,安静平和,阴凉惬意,若不是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虫子咬人事件,这里还真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所在。

此时正当午时,火辣辣的大太阳当空高照,巷子里却凉风习习。沫儿爬上石马,将脸贴着石马凉生生的脊背,闭眼道:“谁都别打扰我,我在这儿睡一觉。”

小兰似乎十分不安,扭动着身体,惊恐地看来看去,将婉娘的衣角扯得紧紧的。

婉娘拿出一颗迷谷散,哄着小兰吃了下去。文清吃惊道:“婉娘,这个香,还可以内服?”

婉娘嫣然道:“当然当然,胡婶都说我妙手回春呢。”

沫儿眯了一小会儿,不见小兰有什么动静,便微微睁开眼睛。光线很亮,沫儿有些眼花,恍惚之间,只见小兰安静地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而她的周身,都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晕,像那日刚摘下的迷谷果子一般。

沫儿忽地坐了起来。再看旁边的文清,正在揉着眼睛满脸惊异,显然也看到了小兰的异样。唯独婉娘在一旁悠闲地欣赏盛开的蔷薇。

约有一炷香工夫过去,沫儿突然觉得一丝亮光从蔷薇丛中冲出,钻入小兰的头顶不见,正疑惑间,又有两束光点从小兰原来租住的小院飞出,一个落在她的脑门上,一个进入她的眉心。

午时将过,太阳微偏,小兰身上的光晕渐渐散去。婉娘拍了拍手,道:“看来只能这样了。”拉起小兰,亲亲热热道:“小兰乖,跟姐姐回家。”

小兰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沫儿大喜,跳下来叫道:“小兰你好啦?”

小兰有些惊慌,朝婉娘身后躲去。婉娘推开沫儿,娇嗔道:“毛手毛脚的,别吓到我们。”

文清喜不自胜,绕着小兰转了两圈,嘿嘿地笑。沫儿懊恼道:“早知道这么简单,当初就该治好了再让曾绣领走。”

婉娘把眼一瞪。沫儿忙道:“好好,我知道,我说错了,每一款香粉制作都需要等待机缘,是吧是吧?”

婉娘认真道:“你知道光是培育迷谷树结果,就花费了我和三哥多大的精力?”沫儿吐舌道:“你辛苦,你厉害,你有本事,行了吧?”说着朝小兰吐舌头做鬼脸。

小兰低着头,跟在婉娘身后牵着她的裙裾,像个小尾巴一般。文清咧着嘴笑,道:“希望小兰以后平平安安的。”

婉娘看了一眼小兰,眉开眼笑道:“借你吉言,以后小兰万事如意。”小兰抬头看看三人,忙又将头低下。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好事,三人十分高兴。婉娘也破天荒大方了一次,带他们去吃了烧卤。

※※※

小兰虽然好了些,十分乖巧听话,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无论文清沫儿怎么逗她,她都一言不发,并带着一种强烈的胆怯意味,经常会突然惊厥,跳起来四处扭头查看,直到发现周围没有危险,才会长出一口气,重新恢复安静。

婉娘说这是人受惊吓后留下的正常反应,时间久了,慢慢便会减轻。不过出事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未弄明白,要给小兰做一次香薰才行,一是促使魂魄各安其位,二是方便进一步对症下药,让小兰尽快康复。

吃过晚饭,黄三将中堂收拾了,将躺椅摆好。婉娘更衣洗漱,换上一件从来没穿过的纯白长袍,至亥时,让小兰躺在椅子上。

婉娘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小兰听话,睡一觉就好了。”小兰点点头,明亮的大眼睛透出些笑意。

黄三端来八个玉碟,将剩下的八颗迷古散放上去,用火折子点燃。迷谷散燃烧起来无烟无尘,只发出些微的淡淡香味,闻之四肢舒泰,心情愉悦。

婉娘伸出右手,在小兰的眼前缓缓晃动:“小兰最乖,今日累了一天了,小兰很困,很困……这里就是小兰的家,很安全,什么也不用担心,小兰要睡觉了……”小兰果然慢慢闭上了眼睛,很快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沫儿大为惊奇,以为婉娘手上擦了什么迷香,拉过来闻闻,并没有香味。婉娘推开他,继续用一种十分飘渺空旷的声音道:“小兰好乖,又聪明又听话……小兰睡得好香,什么都不怕,那些可怕的东西都是假的……”

沫儿盯着婉娘晃动的手指,眼皮打起架来,黄三见状,忙拉他站到后面去。

迷谷散变成了一个个炽热的白色火球,地面上仿佛落下一层白霜,呈现一种奇怪的光泽。

婉娘的白色长袍在八个不同方位迷谷散光芒的笼罩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从背影来看,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发光体,照耀在小兰光洁的小脸上。

小兰睡得很香,恬淡沉静如同玉雕。婉娘站在她的头顶位置,缓缓道:“小兰做梦啦。”小兰的眼皮跳动起来,并有了表情,真的像是在做梦。

婉娘继续道:“小兰同王婆婆在家……哦,是姐姐租的房子。小兰觉得房子漂亮吗?”

小兰嘴角动了一下,过了好久,轻轻道:“漂亮。”

婉娘赞道:“姐姐对小兰真好,选这么好一个地方,比小兰以前住的院子好多啦。”

小兰嘴角旋起一丝微笑。

婉娘道:“王婆婆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给小兰?”

停了片刻,小兰答道:“婆婆烙了饼,很好吃。”

婉娘声音更加轻柔,道:“天黑了,小兰和婆婆睡觉了。然后小兰做什么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婉娘这是在追问小兰出事那天的情况。

小兰的眉头锁了起来,似乎很不愿意想起。婉娘忙道:“小兰不怕,姐姐在身边呢。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做梦。”

小兰的眉头慢慢舒展,但脸上明显带出些微惧意。婉娘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小兰告诉姐姐,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小兰做了什么了?”

小兰嘴巴蠕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小兰渴了,起来喝水。”

沫儿更加好奇,在一旁跃跃欲试,张嘴想问小兰看到什么了,被黄三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巴。婉娘瞪他一眼,继续引导小兰讲话:“唔,小兰喝了水,看到了什么?”

小兰猛地折起身,复又躺倒在椅子上,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捂着了眼睛,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婉娘轻轻揉按着她的眉头,柔声道:“这是做梦,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小兰很安全,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小兰身上……小兰同姐姐看戏呢,不怕不怕。”

仲夏之夜,本来已经相当闷热,加上八个燃烧的迷谷散,房内的温度很快上升,尤其听到婉娘说“太阳暖洋洋照耀”,沫儿瞬间浑身发粘,燥热起来。

唯有小兰,听了此话慢慢平静下来,但仍然蜷缩着,一脸惊恐。婉娘追问道:“小兰看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小兰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虫子……婆婆屋里好大的虫子……”

文清同沫儿对视了一眼。看来当时猜测的没错,小兰起来喝水,听到王婆婆屋里有响动,过来一看,发现有很多大虫子,受到惊吓。

婉娘安抚道:“小兰不要急。婆婆屋里的虫子在做什么?”

小兰的身体扭动了起来,五官皱在了一起,似乎极不情愿面对当时的情景:“虫子……一只虫子咬婆婆的脸……啊,另一只虫子从婆婆的肚子钻进去了……啊啊……”小兰又惊叫起来,尖利的声音,抽搐的身体,在惨白的迷谷散光芒下显得尤为瘆人。

婉娘连忙安抚。小兰断断续续道:“虫子吃的好快……三只、四只,啊,五只大虫子……婆婆变成一张皮了……”沫儿对虫子事件早有心理准备,听她描述尚可接受,但一听到“只剩一张皮”,顿时毛骨悚然。

婉娘追问道:“那小兰躲在哪里呢?”

小兰小声道:“小兰在窗前……不敢出声……”迷谷散的光线不如刚才明亮,黄三上前示意,要婉娘尽快结束。

婉娘点点头,继续问道:“院子里有个鸡窝,小兰躲进去了,是不是?”

小兰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停顿很久。婉娘似乎有些急了,看了看渐渐暗淡的迷谷散,道:“好了,小兰睡吧……”

尚未说完,小兰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他赶着虫子来咬我!”

婉娘一愣,道:“他是谁?长得什么样?”

小兰气喘吁吁,似乎在逃跑:“一个叔叔……啊,他能指挥那些虫子,虫子来了!”

婉娘的头上沁出了汗珠,道:“小兰慢慢讲,那些都是做梦。”

小兰深吸了一口气,道:“……一条大黑蛇!”

黄三、文清、沫儿都紧张起来了。大家只想着院子里有虫子,没想到竟然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有黑蛇。

小兰颤抖着声音道:“黑蛇同虫子打起来了……叔叔指挥不动虫子了……我躲进鸡窝,公鸡嘎嘎乱叫……虫子害怕啦,叔叔不管我,卷了婆婆的人皮去追虫子了……”

迷谷散效力将尽,光线越加暗淡。黄三大急,忙打手势。婉娘柔声道:“小兰真坚强,做了噩梦也不怕……好了,梦做完了,就全忘了吧……小兰以后只做又甜又美的梦……小兰困啦,继续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兰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均匀,重新进入梦乡。

八个方位的迷谷散闪了几闪,几乎同时熄灭。黄三将小兰抱到婉娘房间安顿好,重新回到中堂。

天色已晚,但四人没有丝毫睡意,都在回想小兰刚才的话。

婉娘脱了白袍,接过文清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又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方才说道:“这个天气,可热死我了。”

燃尽的迷谷散呈暗绿色,触之即成齑粉。沫儿捏了一点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道:“只剩下些臭味了。”端起碟子便要倒掉。

黄三连忙阻止,将灰烬收集在一起,飞快倒入文清的茶盅,嘶哑道:“喝了它。”

文清愣愣地看着这盅泛着绿色泡沫和腐臭味的茶,黄三再一次道:“喝了它。”文清不再犹豫,咕咚咕咚喝了精光,还砸砸嘴巴道:“有些干涩。”

黄三赞赏地拍拍文清的肩,文清嘿嘿一笑。沫儿本来幸灾乐祸地看着,看到黄三和文清彼此毫无间隙、充分信任的样子,竟然生出几分嫉妒来。

文清又倒了水,将茶盅里残余的粉末也冲着喝了,这才问道:“小兰说的,可信么?”

婉娘继续喝茶,答非所问道:“迷谷果聚魂引魄,出血菌联通阴阳,两者共同做成熏香,点燃后可使得当日情景在被熏疗者脑海中重现。”《山海经》中曾有记载,说人若佩戴迷谷,便不会迷失方向,实际上是因为迷谷果有引魂聚魄之效,可让人保持清醒,正确判断方位。

这么说,婉娘是通过迷谷散,让小兰重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

沫儿嘲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跳大神呢。”

婉娘眉开眼笑道:“我跟你说,我当初来洛阳,还真想过做神婆子呢。跳大神来钱更快,还不用做香粉这么辛苦,要不,”她上下打量着沫儿,吃吃笑道:“我们俩合伙,我在前面跳大神,你就穿着披风在背后扮狐仙,怎么样?”

沫儿不屑一顾,道:“坑蒙拐骗的事儿,我才不做。”

婉娘捏着鼻子,学着沫儿的声音,道:“坑蒙拐骗的事儿,我才不做,我只说谎蒙人。”沫儿勃然大怒,气哼哼扭到一边。

文清埋怨道:“婉娘你惹他干嘛。”拉过沫儿,不无担心道:“我看小兰已经忘了那日的恐怖了,今晚这么一搞,不会再刺激到她吧?”

婉娘悠然道:“放心,这便是迷谷散的功效。醒了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连残余的恐惧都不会有了。”

文清高兴道:“太好了,小兰终于完全恢复了。”

婉娘又道:“今日三魂算是齐全了,可惜七魄只回来六魄半,灵魄不全,想如以前一样聪明伶俐,估计难了。不过也好,对小兰来说,平平安安地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虽这么说,文清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咂舌道:“早知道中午就应该给她吃两丸。”

黄三接口道:“迷谷有毒,吃这一颗,已经是冒险了。”

文清又道:“当时在场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婉娘摇摇头,“不知道。可惜时间不够,无暇多问。用迷谷散引人休眠,必须在迷谷散燃尽之前,让她重新进入梦乡,否则的话,只怕她永远都要陷入这个噩梦之中,不能自拔。”

果然如婉娘所说,小兰神智恢复,虽不如以往机灵,但腼腼腆腆,文静听话,也十分可爱。沫儿试探过,往日那些惊恐悲苦经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连王婆、孟婆都毫无印象。三日后,曾绣来访,姐妹俩抱头痛哭。曾绣对婉娘感激涕零,说了一车感谢的话。

曾绣另外找了地方安顿小兰,据她讲,她有个朋友愿意帮忙照顾。婉娘唯恐重蹈孟婆子一事覆辙,含糊讲述了孟婆如何对待小兰,希望曾绣能找个可靠人选。追问好久,曾绣方才红着脸道,那朋友是她的一个真心倾慕者,正在筹备将她赎身。于是此事皆大欢喜,众人皆开心异常。

但老龟被杀一事,仍然毫无头绪。文清曾多次问起,但连婉娘也表示无可奈何,称只能静候时机,因闻香榭毕竟只是个卖胭脂水粉的,不是衙门捕快,此事便被搁置下来了,每每想起,文清和沫儿皆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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